性、母職、國家工具人:《海的另一端》...菲律賓移工的女性困境

《海的另一端》为法籍韩裔导演尹圣雅(YOON Sung-A)的作品,深入菲律宾女佣培训中心,纪录当地女性受训成为外派女佣的过程。包括和导师模拟各种情境的应对讨论、如何处理与化解雇主的不合理要求与虐待。看似纪录片形式,却穿插几段角色扮演片段,以女佣们自己重演并再现不合理情境。 图/《海的另一端》

台湾的家庭对东南亚女性家务移工大概都不陌生。我们把老年化社会所需要的照护劳力,大量的外包给东南亚的女性家务工作者来帮忙。可是,这些女生的性别困境是什么,即使这是日日在我们身边上演的故事,我们熟悉吗?

台湾女性影展今年播映《海的另一端》(Overseas)。这个入选卢卡诺影展和BFI伦敦影展的纪录片,非常难得的进到了位于菲律宾的家务移工职前训练所拍摄。

这个视角,让东南亚女性家务移工的多重性别恶境,被同时看见:国家的性别之恶、家庭文化中的性别之恶、交缠了阶级不平等的性别之恶。

▌原生国之恶:女生是国家的工具人?

为什么这么多家务移工都是来自菲律宾的女生?菲律宾政府是有意识的输出女性劳动力。

早在2000年代,菲律宾政府和许多政策统计就发觉,和出国工作的男性相比,女性出国工作会将更大比例的海外收入汇回国给家人,汇款也更为长期稳定。因此,送女性出国工作,对当时菲律宾的外汇存底和经济发展,都是一个极有效率的盘算。

菲律宾政府便大量主动的对外宣传菲律宾女性劳动力。

《海的另一端》曾入选2019卢卡诺影展当代影人新导演竞赛单元、2019BFI伦敦影展,导演尹圣雅现居布鲁塞尔,作品融合多元类型,短片曾入选坎城影展,也在各地艺术双年展、艺廊中展出。 图/《海的另一端》

送女性出国工作,对当时菲律宾的外汇存底和经济发展,都是一个极有效率的盘算。 图/《海的另一端》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它散播了许多非常刻板的亚洲女性形象,来说服其他国家或海外的机构来雇用菲律宾女性。这包括了一些海报与广告,告诉外国人,菲律宾女性具有「典型的亚洲女性美德」。

亚洲女性顺从、不反抗、温柔、体贴,最适合从事全世界所有照护相关的工作。

对内,菲律宾政府对国民宣传,称这些女性移工为「国家英雄」,并鼓励她们迎合这些刻板的想像。妳若能顺从温柔,就更能帮助国家,更能成为一个国家英雄。

纪录片中可以窥见许多这一类的细节。片中菲律宾移工的职前健康检查,看似是要照顾这些女生的身心健康,然而它借此也进行了「性格测验」,分析受测者的温顺服从度得分。若性格测验在温顺服从的项目上能得高分,则会被注记评论为「很好的家务劳工」。

若性格测验在温顺服从的项目上能得高分,则会被注记评论为「很好的家务劳工」。 图/《海的另一端》

▌阶级文化之恶:性剥削的正当化传统?

片中另一个大量着墨的性别恶境,是性剥削。

雇主性侵或性骚扰的经验,在家务移工中惊人的普遍。片中的职业训练还因此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来「预告」这些可能遇到的性风险。

性剥削如此普遍,有几个原因。首先,家务劳动是一个关起门来、私人空间中的密室劳动。若遭遇雇主性侵或性骚扰的状况,呼救请旁人帮忙常常是全然不可能的。

其次,目的地国的家庭文化中常常有剥削的性文化。许多大量接收菲律宾女性作为家务工作者的国家,文化传统里都曾有过婢妾文化。

雇主性侵或性骚扰的经验,在家务移工中惊人的普遍。图为剧中教导家庭照护的桥段。 图/《海的另一端》

这指的是比如我们东亚国家曾有过的传统:男性花钱「购买」贫穷家户中的年轻女性作为婢女到家中,进行家务照护劳动。由于对于贫穷阶级的贱斥,婢女被认为是低下的、不需要被平等对待的。她们是男主人用金钱买断的,因此一切的虐待,或任何主人的需求,都是「合理的」——而这包括了男主人的性需求。

甚至在婢妾文化中,婢女被认为若与男主人发生性关系,则可能由婢女阶级「升级」为妾。因此,男主人的性兴趣,甚至被认为是婢女理应心存感激的阶级流动机会。

虽说婢妾文化多半已是过去的传统,但这种将移工隐约视为新婢女,将她们的性和身体是男主人理所当然所有物的想像,这种阶级与性别交缠的剥削观点,在女性家务移工的性侵或性骚扰经验中,时常现踪。而种族歧视又更进一步的使得家务移工被非人化,进一步合理化性侵和性骚扰的行为。

阶级与性别交缠的剥削观点,在女性家务移工的性侵或性骚扰经验中,时常现踪。 图/《海的另一端》

▌当妈妈,好沉重

然而,片中最常看见这些家务劳动工作者落泪的片段,却不是当她们提到目的地国剥削的时候,而是当她们提到自己在菲律宾的原生家庭时,特别是当她们提到自己的子女。

「我是为了子女和家人存钱,才一再寻求出国工作的。」

片中的女生,提到子女时常就露出温柔的眼神,解释自己愿意忍受辛苦、忍受一些不公平的待遇、忍受思乡的感觉出国工作,为的就是子女未来的教育资源和经济安全。

然而,出国工作后,子女就幸福了吗?

「我是为了子女和家人存钱,才一再寻求出国工作的。」图为2020年6月的马尼拉,因疫情导致无法顺利出境的菲律宾移工,带着行李在机场外等待。 图/路透社

许多东南亚女性移工的研究都反复指出,移工妈妈离开了原生国的子女,到了别人的国家照顾别人的子女,她们外出赚钱的行动让她们承担起传统爸爸的角色(赚钱养家),但这并不表示女性能从社会期待的母亲角色(养育子女)被解放出来。

当妈妈出国赚钱养家,教养子女的责任通常并不主要是落在爸爸头上,而是转包给其他女性亲戚,或是雇用原生国的女性家务工,来进行家务子女照顾。

移工妈妈们尽管可以寄回外汇,在经济方面照顾了家人,她们仍然会因为缺席教养现场,而被家人或是原生国的社会暗暗指责为失职的妈妈。特别是当她的子女发生教养问题时。

「他就是没有妈妈在身边才会变成这样。」「这些可怜的被遗留下来的孩子(left-behind children)。」

尽管一肩扛起赚钱养家的义务,母亲仍然被期待是子女养育的主要执行者。出门工作的母亲,在家庭教养场景中缺席,她仍然会面临社会的道德责难,和自己子女的怨怼。

出门工作的母亲,在家庭教养场景中缺席,她仍然会面临社会的道德责难,和自己子女的怨怼。 图/《海的另一端》

▌输出性别不平等:富裕国家女人成功,代表女人成功吗?

《海的另一端》描绘的菲律宾家务移工职前训练所,和台湾观众的生命有什么关联?事实上,菲律宾女性家务移工的性别剥削,和全球女性的性别处境都是紧密相关的。

东南亚开始大量输出女性家务劳动力的时期,正是许多已开发国家妇女开始大量走出家庭、走入职场的时期。这些富裕国家女性的职场参与率提高了,她们手中的家务照护工作,就转而外包到发展中国家女性的手中。

「家务属于女性」,这个观念根深蒂固。当一个国家女力崛起,性别不平等就被输出给更贫穷的女性,而非重新调整男性和女性参与家务的时数落差。当已开发国家女性进入职场,家务劳动被外包给东南亚女性移工。而当东南亚女性迁移到富裕国家进行家务工作,则再一次的把家务劳动用更低的薪资外包给自己国家的其他女性。

大量雇用东南亚女性来处理家务照护的国家,包括我们台湾,包括在职场工作的我自己,我们的命运,都跟菲律宾职前训练所的女性,紧紧关联在一起。

《海的另一端》为第27届台湾国际女性影展参展电影,影展时间:2020.10.16 – 10.25,现正售票中。放映资讯请见女影活动专页:▎第27届台湾国际女性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