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角   呼唤美术创作的写意精神,回答“靳尚谊之问”

日前,中国美术家协会原主席、中央美术学院原院长靳尚谊在参观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的毕业展览时,发表观感:“都是工笔,没有写意,大写意没有,连小写意也很少,怎么成这样了?”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经社交媒体发酵,成为艺术界、文化界热议话题。

写意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重要内容与精神维度。有论者认为,关于“写意”与“写意精神”的讨论不仅仅值得中国画界重视,更值得整个文化界共同探讨。

就此话题,羊城晚报记者专访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副院长许敦平、广州画院副院长宋陆京——

【访谈一】

许敦平[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副院长]:无论工笔或写意,都要讲究写意精神

“创新”必须在传承的基础上

羊城晚报:您如何看待靳尚谊先生在央美毕业展上提出的问题?

许敦平:这个问题不是近两年才出现的。

靳尚谊先生在央美毕业展现场视频中所讲的“写意”,可能需要结合当时的语境以及前后文关系,我只看到剪辑并流传的一段话。

但我认为,靳先生抛出的这个问题能够引发讨论,这是一件好事。每个人对“写意”概念的理解各有不同。

大众之所以如此关注,也和靳先生作为中央美院老院长以及美协老领导的身份有关,特别是作为著名油画家,近年来在访谈中多次倡扬中国画传统及写意精神,从中大家也可以看出某种反差并引发思考。

北京靳尚谊艺术基金会这几年在靳先生不遗余力的推动下,还先后组织了两场对中国画的传统以及现状和未来的研讨会,并出版文集。

作为著名艺术家和美术教育家,靳先生考察过全世界几十个国家的艺术教育,加上他自身的艺术史思考和教育管理经验,发现中国画艺术发展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从而发出此“灵魂拷问”。

羊城晚报:在今年广美中国画学院的本科生毕业作品中,写意画占了中国画作品的三分之一。在写意的审美传统方面,广美的教学传承情况如何?

许敦平:广美的学生大部分还是以工笔为主的。按照中国画专业目前的招考方式以及人才培养模式,在本科四年教学中是很难画好一张写意作品的。

而工笔画创作相对稳妥,可操作性强,一般在老师的指导下基本可以掌握造型、构图以及表现手法和可预见的画面效果,按部就班就基本能达到工笔画创作的要求。

羊城晚报:从美术学院中国画教学的角度来看,如何“守正、创新”?

许敦平:如果把“守正、创新”放在一个更长的时间轴上去考量,那么本科四年的时间是打基础阶段,要“以本为本”“强基固本”。

当下社会各行各业无不充斥着“创新”的压迫感,传统学科概莫能外。试问连传承的功夫都不做,如何创新?再高深的艺术也必须循序渐进,“一鞭一条痕,一捆一掌血”,没有终南捷径,不能横逸斜出。

艺术作品是人工智能难以取代的

羊城晚报:工笔的流行和兴起似乎就是近20年的现象?

许敦平:上世纪80年代画写意的人相对多些,但近20年来,工笔创作从业者多了许多。

当然,简单地用写意和工笔的人数多少来描述这个现象不是很恰当。以前画写意的人多,但实际上具备写意精神的作品并不多。相比于写意的式微,我对工笔画的现状也不看好,因为传统文化立场和雅正品格的缺失,无论体现在何种艺术样式上,都难逃日下之弊。

羊城晚报:这是否跟现在人工智能的兴起或社会文化背景的变化有关系?

许敦平:我对人工智能并没有太多了解,但我见过一些由人工智能生成的绘画作品已经很接近工笔画创作了。

实际上工笔画的漫化、同质化是早在人工智能出现之前、手机照相大量使用后就已经存在的趋势。很多绘画素材来源于网络图片而不是写生,没有了物我和情景的体验。

很多人在画“图”而不是画“画”。从“图”到“画”再到“写”,这是三个不同的维度。

当然,社会文化背景的变化对创作者的影响是很大的。

羊城晚报:在图像泛滥或图像量产化的时代背景下,“写”或者“写意”是让艺术不可替代的核心?

许敦平:有不少人认为AI不可能取代画家,尤其是写意画(家),我倒认为不应怀疑或否认AI的学习能力,一切皆有可能。但我始终认为,好的艺术家应该独有一份自信,他和他的作品具有唯一性。因为人的情感变化、思考变化以及一些细微的东西,应该是人工智能难以取代的。

工笔和写意不是对立关系

羊城晚报:您如何理解“写意精神”?

许敦平:现在“写意”这个词太泛滥了,就人生来讲无非是学会放下。中国画讲写意精神,写意画无非游戏笔墨、自喻适志。

羊城晚报:最近二三十年工笔画的盛行,是否跟这二三十年来的评选标准有关系?

许敦平:我没参加多少次评选,但就画面来讲,工笔画画面效果丰富,更容易讨好(评委)。

况且评委要在短时间内从上千张,甚至几千张作品中评出三六九等,一幅画哪怕立意再好,很少有人能花足够时间去看作品背后的意蕴。

很多的(展览)组织者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呼吁回归写意,但好的写意作品在展厅里始终难觅。

羊城晚报:您是否认同“工笔和写意是中国画的两条腿”这一说法?

许敦平:工笔和写意不是“两条腿”的关系,它们不是对立关系,也不是左右关系。事实上,“写意画”这一说法是不准确的,相对于“工笔”,它应称为“意笔”或“粗笔”“阔笔”。

中国画无论工笔或写意,都要讲究写意精神,以神写形。中国的文化艺术都强调写意精神。

羊城晚报:写意作品在现今的评选机制里处于劣势,是否因为写意的标准模糊?

许敦平:写意的标准肯定不是单一的,但说到写意在评选中“吃亏”,很多写意作品确实也画得不好,既不写也没意。

写意重“写”,如果连控笔能力都不行,是无法写意的。书写对线条变化的掌控、以笔塑形的能力要求很高,往往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学习才能掌握好。

写意精神的回归,离不开社会文化土壤的培育,好的写意作品,除了好的文化土壤环境,个人修为造化更是不可或缺的。

【访谈二】

宋陆京[广州画院副院长、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反映人文精神,才能称为大写意

画写意才能“杀”出名气?

羊城晚报:您对今天写意的现状有怎样的看法?

宋陆京:我觉得对于写意的标准不能局限于传统观念,社会发展到今天,各种门类、综合材料以及借鉴西方的其他画种,它们变成了一个综合体。我也不赞成很多人把传统中国画分为大写意、小写意和工笔。

其实工笔里也有写意,从图式结构和审美的角度来说,工笔也有大面积的留白,我们不能说画得工工整整就不是“大写意”。

现在有很多用综合材料来创作的绘画,它已经不属于传统国画的范畴,所以我认为现在的“大写意”,反映的是创作者深厚的阅历和审美的指向。大写意是一个系统、概念,和小写意、工笔的思维是不一样的。

大写意的思维,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神,也是创作者人生观、世界观以及哲学观的体现,反映了创作者的为人处世和丰富阅历,以及潜移默化的传统文化。

它的范畴扩大了,不仅仅以“工”和“写”来区分,包括现在AI的介入,它也反映了人文精神,而且带有筛选和审美,根据这种转化再创作,手法更为多样化。

我们应该放大格局、放宽眼界来看“大写意”,不是握着大毛笔、动作幅度大的才是大写意。

黄宾虹先生拿小毛笔随机生发、点染,已入化境,这也是大写意。有人虽然拿着大毛笔,想追求传统中国画的大写意,但他表现出来的还是一种素描关系和笔墨技巧,反映不出深厚的文化。

综上所述,要落在反映人文精神的层面上,才能称之为大写意。

羊城晚报:您觉得今年靳尚谊先生提出的问题为何能引起广泛关注?

宋陆京:因为靳尚谊先生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他说了一句真话。

现今社会上出现了各种艺术门类,既有写意也有工笔,但靳先生从油画角度指向中国画这一领域,目前偏写意的作品很难被选入(重点)展览。

我也有关注这个问题。靳尚谊先生是一位油画家,他从油画家的角度来看中国画,联系现在美院教学的现状,大写意难以通过学院教育来培养。

学生看不见、摸不着大写意,也不知道从何入手,老师只能在小写意或工笔这种技术层面来教学生。

美院毕业生靠一两张画完成毕业创作,他们达不到写意所需的深厚背景和地位,这往往使得他们认为自己不能创作写意画,也不能如此“潦草”地完成毕业创作。

另一方面,我认为靳先生只是表象地看见目前美院学生画的作品偏工笔而已。

不可否认,从李可染、潘天寿开始的一代代美院教授、艺术家,传统写意的创作确实比较多,但现在的美院教学及全国美展的倾向,令写意画相对难入选重大展览。但要是看全国美展的评委,十之八九是画写意的。

为什么?因为只有画写意才能“杀”出名气,才能成名。也有如何家英那样以工笔画闻名的,但毕竟是少数。

好画无所谓“工”或“写”

羊城晚报: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写意画的评判体系里,存在一些艺术之外的东西?

宋陆京:写意太难了,难在它太简单了。写意画寥寥几笔就解决问题,容易给大众造成“这种创作过于简单”的印象。

画写意的人都知道,越是简单的越难到位,而且越难进入全国美展中画写意高手的法眼,这就使得当今全国美展的作品偏于工笔,强调反复叠加的效果。

我的观点是:无所谓“工”或“写”,能画出一张好画就行了。

写意画是在共性中寻找个性,它必定具有一个标准。

以书法为例,评价两件书法作品中哪一件更佳,很大程度上依赖评判者本身,他对中国书法史或美术史的了解程度如何?是否见过欧颜柳赵、汉简、魏碑和秦篆?只有了解各种艺术,才能去评价一幅作品。

羊城晚报:评判标准模糊,这令写意画家“吃亏”?

宋陆京:写意画需要创造一种图式或者笔墨语言,要求创作者具备一种牺牲精神。一个写意画家可能需要默默磨炼数十年。

我从11岁开始写书法、做篆刻,之后开始画花鸟和山水,这四十多年来,我知道自己其中十几年的创作是太不成功的。可以说我天生就是画写意的,我不愿意画工笔画。

画写意需要创作者达到随机生发、笔墨打通的境界,这要看个人的悟性,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这种境界。

画工笔的过程就像进行一场短跑,锁定一个图式就能立竿见影。而画写意就像长跑,所需的时间非常长,往往需要修炼一二十年,选手需要体能等各方面素质才能跑下去。

从功利的角度来看,画写意确实会吃点亏,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这种“吃亏”反而能铸造创作者成为大画家。它是有利有弊的。

羊城晚报:目前广州画院的主创人员偏向写意的多,还是工笔的多?

宋陆京:目前广州画院的创作团队还是偏工笔的多,写意相对较少。体制内的画家也需要看学历和获奖情况,这就要求偏工笔更多。

我观察了许多年,能画写意的画家人才确实不太多。相对来说,不在体制的写意画家更多些,因为他们条条框框限制比较少,可以任性发挥。

文 记者 朱绍杰 梁善茵图 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