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的《第五大奇书》

野夫记录一个属于中国农村的侧颜。(本报资料照片)

作家杨渡(左)与野夫合影。(本报资料照片)

大陆作家野夫。(本报资料照片)

大陆作家野夫曾以《江上的母亲》获台北书展大奖。(南方家园出版提供)

1,诗性文体

读野夫长篇小说《国镇》总让我想起《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中国说部传统中并列为「四大奇书」的经典。而我愿将野夫此书列为当代的「第五大奇书」。

此书之奇,可以从文体、小说艺术、人性刻划三个层面来谈。

虽然有不少人评论过野夫的作品,然我以为,野夫最特别之处在文体。

1960年代,陈映真刚发表〈面摊〉〈我的弟弟康雄〉等小说的时候,引起白先勇的注意,他曾经形容:「他一来就有『文体家』的气势,文章中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性。」2009首度看见野夫《江上的母亲》一书时,我便是这样的感觉。

野夫的文体,自成风格。会写现代诗也会写旧体诗词的他,能够使用古典文学的典雅精确的文字,来呈现现代性的敏锐感受,散文中时时流露出赋比兴诸种手法,交错运用,形成绵密而深沉的「诗性文体」。

这种写作风格,使他的文字精确如金石,笔风抒情如诗词,思想深沉如史家,且能刻划极其矛盾而复杂的人性,成为感性的力量。是以称之为「文体家」当之无愧。放眼当今文坛,能有这样的功力者,已属凤毛麟角。

举例以证,「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的开头,便是笔力万钧:

这是一篇萦怀于心而又一直不敢动笔的文章。是心中绷得太紧以至于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却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于无数个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只须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尘世这一点虚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飞霜的时节了,秋水生凉,寒气渐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踪的母亲,至今仍曝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此种「诗性文体」,贯穿了野夫的散文集与小说。

《江上的母亲》一书,2010年甫出版便得到台北国际书展年度好书大奖。这还是大陆作家首度获此殊荣。此书中写得最复杂而深沉的,乃是作为湖北巴人后代的他,所刻划的身世,以及因身世而显现的百年巨变下的生民面貌。特别是在政治的操弄下,人性的扭曲(如〈组织后的命运〉)、变形(如〈土改毁家记事〉)、互相伤害(如〈童年的恐惧与仇恨〉)、残忍邪恶(如〈残忍教育〉)等,所有命运的悲剧,逐一显现在外婆、大伯、幺叔、瞎子哥等人的身上。

他的特殊的身世与文体,结合他所刻划的人物,形成一种沉郁雄浑的交响曲。

《江上的母亲》之后,野夫陆续出版《看不见的江湖》、《活着为了见证》等书。其内容已从逝去的故人,转而刻划着当代人物,那些活灵活现的当代江湖。他们可能是乡野传奇,如拥有巫术传统的端公、流浪民间的义人、埋名深山的高人…。那些看似随意几笔,如速描般的人物写作,却呈现出一个完全不同于外界所认识的中国。我称之为野夫的「民间江湖」。

当许多人为中国大陆忧心不已的时候,我却总是在野夫的文字里,看见一个恒常的、不变的、古老的民间中国。那是无论政治怎么折腾,庙堂要怎么改朝换代,都还维持在人心中的「江湖道义」。那里的人,还保存着最根本的人情义理。人之所以为人,那个恒常的价值还未改变。

每当对世界、对人性感到灰心的时候,我往往想起和野夫流浪各地时所遇见的朋友和他笔下的中国人。我仍愿意相信,这世界无论怎么变,在莽莽世界,茫茫人间,在冷酷冻土之上,总还存在着最根本的「人情义理」。千百年之后,即使朝代再怎么更迭,人性中那温润的一点善良根苗,依旧会萌芽重生。

即便野夫笔下的人物是那样沉郁,那样踏向悲剧,但他所流露的信念,以及追求的价值,反而更为鲜明。

如果说,野夫是一个「文体家」,一如白先勇所描述的陈映真,那么,野夫作为文体家的背后,所借以支撑起来的,毋宁更是他的思想,他的信念,以及他在民间中国所找到的那恒常之心。

2,小说艺术

以这三本散文集所描写的人物之丰富,性格与面貌之鲜明,已足以让野夫的散文自成一格,然而,在《国镇》里,他倾其所有写作的功力,所有刻划人物的绝活,全部拚上了。用金庸的话说,一甲子功力,尽在此处。

有人形容杨德昌电影里的人物,每个人物都有各自的身世,即使出镜不多的人,也因为有身世的设定,面貌鲜明,让人难忘。野夫的《国镇》亦然。出现的二、三十个主要人物,每一个都有各自的身世。每个人的身世形成了他的心性,他的人格特质,他的优缺点,最终那些人物的人性中的善与恶、光明与暗黑,交错攻伐,形成时代的大悲剧。

但要刻划这样多种面貌的人物,上自镇长、知识分子、落魄埋名乡野的女子、化身剃头师父的前民国军官、参加过袍哥会的江湖子弟、色欲横行的官员等等,下至高中生的少男、少女,蒙眬的青春情态,乃至于叫化子蛇医、粗鄙的石匠、卖淫的妓女、赚黑钱买卖人口的媒婆、承袭巴人传统的赶尸人,这种种社会上的不同阶层、三教九流,各自拥有不同的文化与传统,要用不同的文字来叙述,才能符合其性格,对有写作经验的人来说,绝对是极度艰难的考验。有些作家写起人物,无论黑道白道、高官流氓,都带着文青腔,就是缺乏这种能耐所致。

如果不是野夫曾在草根底层生活过,如果不是他「九命怪猫」般的多次经历死劫而幸存下来,如果不是他对民国历史与文化的深度浸润,如果不是他流浪江湖,混迹各个社会阶层,如果不是他对底层生活的体验,并且深度观察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了解其性格与容貌,恐怕不会有如今他那多彩而丰富的写作彩笔。以致于写剃头师父,自有一套剃头行业的江湖老规矩;写袍哥,便有袍哥的历史,敬重道义的文化内涵;写民国将军逃难,而落下了一对母女,便有与那历史若合符节的性格描写,文化底蕴。

每个人的身世,都在大历史的镜子里,可以找到各自的映像,以及那背后深沉的脉络。而每个人的面貌,又是如此鲜明、分毫不差的成为他自己。而且愈是底层人物,野夫写起来愈是充满生命力。

在《国镇》里,他可以用极为粗砺色欲的文字,刻划章石匠如何强奸那个黑心坑了他的老媒婆,而那老媒婆犹自暗喜的那种黑吃黑的奸情与恨意。也可以看见他以极其深情的文字,刻划段嬷嬷的慈悲的、恒久的爱心;或者以典雅优美的文字,刻划少女水岸茵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新。

从小说艺术来看,此书的人物刻划非常成功。每个人的形貌清晰,性格鲜明,身世独特,绝不重复,以致于我不禁想起《水浒传》那一百零八条好汉,每个好汉都自成一格,而野夫在此书中的功力,也不惶多让。将一个小镇的人物,有如写作一个国族的诸种人物般的舖陈开来,让他们的命运交会。

文体来自心性,应该说,也只有野夫,这流浪民间的「手艺人」(如果写作是一种手艺),这漂泊半生的心,这历经劫难的生命,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小说。他不只找回中国说部的叙述传统,那种民间风貌的鲜明与活力,更且创造出一种「诗性文体」的小说艺术。

3,国族寓言

然而,野夫的文字并不纯粹是写实的,更多时候,作为诗人的他的文字,往往写实中,深寓隐喻;场景里,暗含象征。那正是「诗性文体」才会有的手笔。这种手笔,在此书中不胜枚举,可以留待未来的文论家去慢慢评说。一如有人可以细说《红楼》一样。

为示此说不虚,在此先举个例子。写文革前夕,国镇的群蛇狂舞那一段,简直像极了时代的寓言。

蛇们在浊波中交臂接踵地优美扭动,只有水被无数次切割的声音。目瞪口呆的人们汗毛倒竖,在这无声的挑衅下终于忍无可忍,遂频繁出动。手执竹竿朝水面乱打,不时有死蛇翻出白肚被挑上岸。然而蛇们不惊不避,也不上岸攻击,依旧蜿蜒舞蹈,前赴后继地被集体驱赶向死。

人蛇之战-不,应该是人对蛇的屠杀--持续到黄昏,蛇的数量似乎仍旧不减。河岸上尸横遍野,血水使小河泛滥出霞光的灿烂。倦怠且黔驴技穷的镇人们毛骨悚然,束手无策之际,终于阴云堆积。闷雷从天边滚来如蒙面客的马车,一场暴雨洗净了现场。当人们回到各自的彩廊上避雨再看时,河上一蛇俱无,逝无踪迹。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而只是经历了一场向晚的噩梦。

朱叫花绝对目睹了这场暴乱,镇人们看见他非常稀罕地,独自在雨中的河岸窃窃漫步。他看着衰草丛中伤残死亡的蛇,兀然泪下;这些他熟悉的生灵,甚至是他赖以为生的生灵,就这样在夏天无辜被击毙。他口中念念有词,谁也不知道是在哭丧还是在诅咒。他心有戚戚,决定夜里去拜访一下许久未见的覃端公。

一切都复归平静的当夜,惊魂未定的人们,开始预感到时代的劫难将至。

此文看似以蛇之狂舞向死,描写大难将至,文革来临前夕的天象。然而,这岂只是一种描述而已?那些蛇族,难道不是多次政治运动中,人们「不惊不避、也不上岸攻击,依旧蜿蜓舞蹈,前赴后继地被集体驱赶向死」的象征吗?那惊心动魄的死亡,何尝不是大历史的隐喻?

从文学的寓意来看,野夫的野心,正是要以一个边远的小镇「国镇」,来象征「国族」的大历史。

然而,我愿称誉此书为「第五大奇书」,毋宁是它对人性的刻画。

还记得野夫写作之初,我有幸先睹为快,看到起首的群蛇狂舞这一段,忍不住击掌叫好。当我知道他即将写作的是文革,更明白了这是一部长篇的开头,未来会是传世的经典。

然而我也深知文革难写。写过的人太多了,内容面向丰富,但主题所限,往往离不开政治迫害、政治斗争。如果走入旧路,那就可惜了。而文革是如此复杂而多面,特别是我最好奇者,是什么样的政治运动,足以动员出人性中最极端的恶,使人互相伤害,互相杀伐,至死不休。那是要多大的恐惧,多深的仇恨,才能爆发出来呢?为什么文革可以一夕之间,激发出人性之恶?仅仅是用领袖的指示、上层的政治斗争、民间的内部矛盾、各地派系的冲突等等,都不足以解释那全中国各地,全面卷动起来的狂乱仇恨、武斗死亡。那是多么复杂的人心与人性啊!

我以此询之于野夫。他沉静的深思着说:「我想写的,便是那深层的人性与人心。」

构成为一个小镇所应有的人物,每个人的内心,都潜藏着自己的明与暗的欲望、爱恨、私心、品德、真诚等等。本来,那些小奸小恶、私欲私心,并不至于构成对社会的影响力,甚至在承平时代,他们并不足以影响到任何人。然而,一旦政治运动来临,人性中的小奸小恶、私心私欲,乃至恶的本性,便成为一个巨大的动力,用政治驱动起来,成为足以致命的铡刀。

人性之恶是相激相荡的,像一个可怕的螺旋,愈旋愈紧,直到所有人?在「恶之轮回」里,几乎是忘情般的互相仇杀,扭曲至死。而即使是善的力量要出来改变局势,保护善良,也几乎是不可能。

野夫在这一本书里,对人性的明与暗,几乎有一种鲁迅式的绝望感。

然而也正是这样,他最终仍显示出「世间本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便成其为路」的鲁迅式的渺茫的希望。于是在最绝望的时刻,他让善良的生命,以绝对的善意,克服了仇恨,留下那最后的希望。

读至卷尾,我忍不住掩卷长叹。野夫啊野夫,你终究要以民间江湖的道义与人性的善良,去克服那绝望的深渊、政治的寒夜。即使那希望如此渺茫,却抵死相信,至死无悔。

至此,我终于明白,野夫要写的,不只是文革,不只是一个时代的心史,而是望向未来。

《国镇》往事,因此不是往事,而是未来的寓言。

野夫留下什么样的未来寓言呢?每我相信读者一定可以在他的「诗性文体」中,找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