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巡礼

插画/彭立恬

当警察的四姨退休了,想到处游山玩水。去台北在你家住几天,她说。行前客气地叮嘱我不用刻意整理屋子,她只要睡沙发就好。我想到她独自蜗居在高雄山上的斗室;没摆床只在地上铺被褥甚至常在警队留宿,过着类波西米亚式的生活时,心里便除却招待不周的挂虑。

多年来我们各自在不同城市的边边角角期盼明天将更光灿,即便那犹如一段光爆的底片,在还没养成一切细节之前就已曝晒在强光下。

孩提时有一次母亲朝我身上踹,严惩我在外公外婆面前泄漏四姨的恋情。之后,四姨再没谈过感情,始终未婚。我因此认为自己毁了四姨的人生,也毁了母亲与她的关系。

母亲总将小孩子犯错归咎自己管教无方,她会公开打骂搞得人尽皆知。我曾写情书给班上一个女生,夹在作业簿里却不慎掉落,母亲发现后跑到学校追究,着实揭了我的脸皮。这些事使我对爱情产生莫名的羞耻感。独孤甚好,我如是想。

十八岁离开故乡,花了好多年我才走出羞耻感,如今虽已结婚且有居所,然而在潜意识里隐约还有一股流浪不安的疏离感在流窜。我和Y是各自带着阴翳性格叠加而成的深黝黑洞,婚后定居林口台地下,高、快速公路的高架桥林立,车流从半空中飞过,漫漫扬尘把四周景象复上一层灰白,只见家具行、槟榔摊的店招与铁皮屋妆点上红绿的颜色。

十年前欲邀请四姨参加我的婚礼,但当时她已与母系族亲切断了联系。碍于言说的禁忌,我不敢过于打听原因,只努力回想她在山上的住处,却已在我的记忆里苍茫。印象中那里气候酷热,一眼望去少了山林蓊郁,在网路上键入地名搜寻,得到一串符码般的资料22°43′37.9〃N 120°22′25.2〃E,海拔最高177公尺。不高。经烈日曝晒,像是没有深刻细节的灰白色地景。后来山上盖起一座游乐园,点缀上色彩,旅游旺季人车列队塞满上山的唯一干道。而四姨依旧隐身于灰白区块中,未踏入那缤纷的境地。

住家不到二十坪。窗临一条溪圳,平时干涸雨后水丰。社区植栽的四棵小叶榄仁以及一排椰子树巧妙屏蔽了溪圳对面的铁皮屋。

「你的地方还算宽敞,本还以为像我家那般小。」四姨边参观边说。

也许来自穴居的人才能习惯穴居。四姨从南部的洞穴来到北边稍大的洞穴,然后再把自己压缩得更小以便能陷入沙发里留宿。我们就像是软体动物,需要硬壳保护,敏感于外界锐利的窥视。我突然感到困惑,是洞穴把我们吞噬,还是我们自愿窝在里头?

到附近走走。四姨想起她的原生家庭来处,跟我说这里很像高雄前镇的街衢,旧旧的灰灰的。

卡车啸过,马路红绿灯店招都蒙上一层灰。

商店住家的玻璃门窗都蒙上一层灰。

记忆也蒙上一层掸不掉的灰。

几年前哥哥新婚后联络上了四姨,从那时起我和哥哥便固定在过年期间和四姨碰面。有一次聚餐,我聊到表妹的近况,哥哥立即在桌底下轻碰我的脚示意我中止话题。小舅陷囹圄又失婚,表妹自幼便由四姨带着,两人情同母女。后来表妹在十几岁时不知何故却和四姨决裂了。

我无法精确地言传四姨拒绝与母系族亲往来的原因,但我能理解人际间微妙又复杂的变化是如何导致一段关系的决裂,像是源于不可逆的意志驱使着一个人去恨。过去许多造成关系分裂的节点慢慢堆叠成疙瘩,起初微小终究巨大到毫不在乎的地步,那时已说不出具体恨的理由,我任凭一段关系自然生灭;不捻熄,也不忌存留。索性把心隐藏,安身独处。

也许,内心有黑洞的人,洞底自有互相连通的甬道,所以,后来我结识了也隐身在黑洞的Y。

暗房内,水流带走相纸上的药剂,排水孔呼噜呼噜吞没了孤寂流向淡水河。不该这么冷清。本为志趣相投的一群人,反而在摄影社形同陌路。将毕业的那一年,我多么希望可以永远待在这里,但终究是空无的期待。

我与Y常在深夜从真理街旁的教室爬窗,越过廊道潜入通往地下室梯间的暗房。我们在里头聊到原生家庭的点滴,童少时期的心理阴翳,关于失格的父亲、宿命论的母亲、赌债压碎的自尊,将一格格旧日时光底片连续放映,对照之下,好像是困窘家庭的基本款型,同样复印着颓败的模样。Y的脚老套着Converse白布鞋,得意地对我说她从国中就爱这基本款,过再多年也不怕买不到。

对爱情的懵懂与羞耻感让我却步,和Y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有段时期我甚至只能从社团朋友们的口中探知Y的动态。真理街旁的鸡蛋花在枝上盛开了也落了满地,多少次与Y在天色将明的时刻离开暗房,一起走过这条长长的街并互相道别。

但这段关系还是提前消逝了。我不得不告别Y,告别小镇。

社团朋友们太多的耳语滋扰着我。他们认为我没资格爱Y,他们自认阅历丰富深知爱情是怎么回事,比我还清楚我适合什么,甚至我追寻摄影梦,也被批评不切实际。这一切反倒让我有了恨那些人的勇气。借由恨我才得以活出自己。我不清楚这是不是成长的代价,如果是,不免有点荒谬。

很多年后我和Y终于结婚了,而社团的朋友们借此认为我伤害了和他们的关系。我想那些人是无法明白,恨人的那个人才是被伤害的人。而今我与Y栖身在鲜有亲友探访的台地下,两颗孤寂的心聚拢一起成了更巨大的孤寂。

乔迁之初,邀请已剩不多的社团朋友来我家,有人不留情面地拒绝,有人来了嫌恶周边环境不好马路狭仄;说附近都是卖给工人吃的食物,很咸。他们可能不明白我是何等看重彼此的情谊,能拥有自己的家对我而言是何等可贵的事,我多想和他们分享这份喜悦。事后,我更封闭自己,疏远更多人。

好似一场巡礼,我和Y引领四姨探访我们过去的足迹。

记得初来乍到,我从路边一排房子的间隙望去,发现巷弄的尽头竟有汪洋般的流水,才惊觉淡水河是如此宽阔。我疾步走向岸边,看见夕照洒落河面,波光粼粼,与儿时在故乡看到的那条「河」完全不同。

记忆中,故乡的前镇河平静无波,颜色深如墨汁,上游经过市区到前镇时注入高雄港。河口有渡轮站,搭渡轮横越港区即可抵达外婆家,我常凝视水面却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是看不透母系族亲的物事。

虽然淡水河也不算清澈,然而生命力远比前镇河旺盛。巨大的潮差仿佛可以把心底的阴翳汰除净尽。

「你们毕业近二十年了,来到这里有没有特别的感受?」四姨问。

我和Y说还好,内心满平静的。我不敢肯定当下的回应是否违心,有时候,复杂的心理情状实在无法简单的二分。

我们走过还没长出鸡蛋花的真理街,走进沿坡地而建的群屋曲径。我告诉四姨,以前我喜欢揹着相机穿梭在巷道里走走看看,观察物事的细节,就算只是一道光影,也能让我端详许久。

走下真理街那段陡坡,在对街的河边有几家义式餐馆。以前与几位好友常去的〈岚屋〉已不见,我最爱这里的焗烤面。再往老街方向前行约两百公尺,一家24小时连锁咖啡店也早已不见,有一个深夜,Y突然来电约我来这里碰面,讨论该如何应对社团有个女生对她的告白。由重建街拾级而上,我们拐进更小的路径,伫立在开阔处试图远眺河面。Y突然发现后头是已废弃的〈奇迹〉咖啡店,铁门已锈蚀,部分墙面倾圮。Y毕业那年,SARS肆虐,校方取消一切公开活动,于是Y自行找到此处办了摄影展。山不转路转,Y总觉得干嘛要被规定限制。

当然四姨不会知道所有的故事,大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跟着我们走过那些消失的风景。但这趟游历仿佛也让四姨走进我那段她不曾参与到的时光,而,我还是无法观照出四姨失联的那段空白人生。

落日时刻未到,我们在河边拣一处坐下来,游客来往,水面把日照反射成金色碎块使人目眩。瞬间我想起前镇河底的阴翳,想起母亲常提起嗜酒如命的外公如何对妻女拳打脚踢,想起满腹辛酸的外婆,想起母系族亲的种种不幸。小舅出狱后没几年外公便过世了,身为独子的小舅继承了老家,四姨便搬离那里从此失联。我好像看见了四姨与每个母系族亲的心上都有一个黑洞,谁也无法为谁填平。

离开小镇时途经水碓,沿着北新路往山上走便可抵达小阿姨长年修行的道场,我想起四姨与小阿姨的距离是如此接近却又无法因此破冰,实在惋惜。

比对我对朋友们的决绝,我抱持着恨意显得容易些,因为四姨面对的是血亲,我可以理解她需要更强大的意志以保持对族亲的恨,或者,是束手无策。这也是何以我无法明确地回答四姨的提问──有没有特别的感受?若有,表明了我对那些物事的眷恋;若无,是故意忽略生命某些亏缺而产生的感慨。总之,完全束手无策。

我们还去位于北海岸的山城,当车子行过八斗子的时后,我刻意对四姨说大姨家就在附近,她仅淡淡地回应一声──嗯。

以前摄影社每年必定造访这山城,不过我和Y竟是初次走下祈堂老街。我纳闷,怎么以前社团到了这里,竟浑然不知老街的存在;想来,每每只在上头的庙埕远眺风景,拍拍大合照便转往别处去了。此处阶梯式的巷道上下左右起伏蜿蜒,方向感忽隐忽现,不知不觉间已走过整座山城到了顶端的太子宾馆。当年还未全面对外开放,跟社团来时只能在墙外观望。走进庭院,四姨眼尖地发现栽满了枫树,可惜来得不是时候。四姨说等来年寒冬,再相约赏枫红。

我很想告诉四姨──我们约母亲、小舅、阿姨们与外婆一起来啊。当然我终究不敢说出口,只暗暗祈愿将来有一天众人能和解。

擡头,我已能想像满庭枫红的瑰丽,一点一点地扫除掉母系族亲的阴翳。正恍惚,我心底似乎也有某种莫名的情绪从黑洞里掉出来。我觉得可以告别过去,告别摄影社影响我的一切负面。而今我和Y踏上以往社团未到过之处,自忖,坚定的个人意志终于胜过集体意识,心中一片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