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星河》:俗套组合究竟想说什么
◎蔡辉
8.8万网友留下短评,超20万网友打分,新剧《永夜星河》豆瓣评分已攀升至7.7分。只是网友意见截然对立:赞者称“好看”,弹者称“幼稚”,几无中间状态。
《永夜星河》讲述了普通打工女孩林虞误入网络小说《捉妖》中,成为“捉妖世家”慕瑶、慕声主导的团队的一员,该团队另有一名叫柳拂衣的年轻捉妖师,本是师傅派来的卧底,却与慕瑶产生情感纠葛,而林虞则不得不依照小说剧情,扮演黑莲花(网络用语,意为“我坏,但坏得光明正大”),与慕声成为情侣,共同对抗大妖怨女……
名义上,《永夜星河》改编自网络作家白羽摘雕弓的《黑莲花攻略手册》,但实际上,它只是套上原著“人设”的“穿书+奇幻+悬疑+打怪+古偶”俗套组合。令人好奇:为什么这么多网友认可它?它究竟好在哪里?
当消费替代了大叙事
《永夜星河》不是创作,而是“拟像”。“拟像”指对模仿之物的再模仿。在《永夜星河》中,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对话设计、服化道、细节等高度类型化,不过是各种影视热剧元素的拼贴:正邪两分的大背景下,男女角色美丽动人,一边干正事,一边放电;女主无需太多才华、努力与纠结,沿着本性前行,即能修成正果;不论敌人怎样凶狠,必遭反复挫败;情侣间误会不断,将故事拉长;插入竹妖翠翠之类工具人,闲时解闷,忙时添乱;所谓“鬼马精灵”,就是把办公室里的插科打诨写成台词……
《永夜星河》绝大多数桥段都有蓝本,组合在一起,并不是为了更真实,而是为了更彻底地摆脱真实;而将这些蓝本串联起来的,与其说是逻辑,不如说是随机。
日本学者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指出,传统创作必与大叙事相关,以呈现它为目的。大叙事聚焦在我是谁、生命意义等“根本之问”上,蕴含着人类文明几千年汇聚而成的思考,它呈现出整体性、高于生活、深刻等特点。
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为例,与“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本无关系,但“兴”创建了二者的同构关系,自然幻化与人事代谢必然相关,“我”的喜怒悲欢也影响着宇宙运转。大叙事将永恒与个体串联成一体,形成美感。
然而,现代社会粉碎了大叙事,“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已彻底失败,只有人人都成原子化的个体,消费才能替代大叙事,成为新的连接方式。
所以在《永夜星河》中,林虞烧毁了天下捉妖师都想要的法宝《百妖山海图》,慕瑶却对她毫不怀疑,因为林虞是“闺蜜”,能和她聊服装、化妆等女性话题,使她暂时放下“报家仇”的压力。甚至初期对林虞的好感度为-200%的慕声都转变了观念,称她“看上去傻乎乎的,其实挺可爱”。林虞被认可,不因其深度与才能,而是肤浅和无害。
大叙事消失了,只剩下简单的人。
在“数据库审美”中迷失的自我
失去深度,审美如何发生?
东浩纪指出,与传统的“大叙事审美”相对,现代人沉浸在“数据库审美”中,即,将各种“萌要素”拼接在一起,犹如在数据库中进行“数据挖掘”——所有信息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更高级,当我们想被打动时,就会从记忆中,将那些“似乎有趣”的碎片组合起来。
人人都在“拟像”,当你的“拟像”恰好与他人从记忆数据库中捞出的碎片重合时,“共鸣”便产生了。
“数据库审美”结合起来的人们,呈现出强烈的排他性。他们犹如外星人,根据密码彼此相认,他们说不出为什么接纳对方,仅靠数据耦合,确认为“我们是一样的人”。犹如宇宙中几粒尘沙相遇,真正让人感动的是超低的概率。对他们来说,“数据库审美”群是一个“情感共同体”。
失去大叙事这个“他者”,自我便失去了镜子,意义、价值、永恒等皆被虚化,“数据库”将一切解释为偏好,而偏好不是矢量,它没有指向性。
林虞既可能成为白莲花(外表看上去纯洁,其实内心阴暗),也可能成为黑莲花,决定因素在于无法左右的“剧情设计”,个体只能以“本性的淳良”来应对。网友认可林虞,因为她证明了,这竟然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瞬间让人安心。即使大家都知道,现实中“此路不通”,且人的本性中,未必只有淳良,亦有自私、狭隘、恶毒等因素,后者常常压倒前者。
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将“拟像”分成三个阶段,即从仿造(表面真实)、意义(价值真实)走向“超真实”——建造出一个虚假世界,重新安排其轻重关系,诱使个体为虚假目标而奔忙,成为资本欢迎的“肉鸡”(被黑客控制的电脑)。
林虞入脑后,反复被虐、不敢言我的个体俨然有了充盈的自我感;被老板与同事反复嘲笑的傻气,反而成了优点;甚至连第二天的繁忙工作,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在“大数据审美”引导下,我离自我越来越远。
消除父亲,留下父爱
《永夜星河》的魅力不在于打怪、升级、通关、磕CP,而在于“轻松”做到这一切。在那里,爱情是简单而直接的,人际关系是轻松而写意的,生活是田园牧歌的。这个“异托邦”有清晰的演化史:早期的林虞们呈现为办公室恋情,后来成了校园之恋,此后是古装,《永夜星河》则干脆安排成神话——离现实越远,人们就越会信以为真,这就是当下的“流量密码”。
表面看,《永夜星河》表达的是善良、纯真、美好,其实它是为逃避现实压力挖的虚假防空洞。林虞并没逃脱“被观看”“被审视”的困境,只是在“人不美就该死”的设定中。她假戏真做、陶醉其中,将“拟像”当成了自我,用镇痛剂替代了解毒药。
值得注意的是,《永夜星河》中对父亲的刻画。
林虞在现实中的父亲死于车祸,“穿越”后的父亲林禄山则是女儿奴,有权有势,被人们误认为贪官,因相貌神似,林虞将“恋父情结”移情于他,努力扭转小说原本的情节安排(林禄山因贪污被满门抄斩);慕瑶的父亲慕怀江是一代捉妖宗师,惨遭灭门,报仇与重振“捉妖慕家”名望,成了慕瑶必须承担起的生命之重;慕声从小被慕怀江收养,残缺的童年记忆时时浮现,他渴望破解身世之谜,又不能放下对干姐慕瑶的依赖……
三个主角均无父,与猫耳朵、女仆装、孤独、高冷等一样,都是东浩纪所说的“萌要素”之一,泄露了当代人对自我的“拟像”:不被关注、无法得到爱、对大叙事无感、有难以抚慰的寂寞……
人类学家项飙曾说:现代社会有一个趋势,就是“附近”的消失。网络越发达,人们对“附近”的需求就越少。在今天,“附近”往往意味着摩擦与阻碍。于是,《永夜星河》的创作者们大方地帮三位主角“消除”了父亲,只留下象征性的、遥远的“父爱”。
人看戏,戏也在看人
“望向虚拟的远方”就能化解“麻烦的当下”吗?东浩纪敲响了警钟:现代人并不是“拒绝长大”那么简单,而是“无法长大”。现代人变成了另一种人,他们内心已动物化,依靠人性的残骸,只能被肤浅的数据匹配所打动,丧失了深入思考和情感体验的能力。
美国传播学者乔治·格伯纳的涵化理论指出,观看影像也是一种“生活”,影像中的观念、叙事方式、思想体系、形象等会转化成符号,潜入记忆,当你再次遭遇这些符号时,会形成强烈的共鸣——你以为它“打动”了你,其实它只是完成了一次反馈循环。换言之,影像世界并不是被动的,共鸣掩盖了它的源头,当你以为它“发自内心”时,它已拿捏了你,你会不知不觉做出它所需要的判断。
人看戏,戏也在看人。我们以为自己是主导,但真正的主导者,往往是看不见的。
涵化后的世界到处是“意义的尸体”,更麻烦的是,我们通向意义的路可能正在被封闭。“数据库审美”将所有的“能指”(能指即语言的形象,所指即语言的意义)都变成了“漂浮的能指”,语言与意义之间的关联不再稳固,仅靠语言本身,已难到达意义。现代人日益成为人类文明的陌生人,我们理解不了前辈的沉思与感动,只能假装和他们一样。
也许,并不是“现代生活的短板”造就了《永夜星河》,而是太多的《永夜星河》,造就了我们。它们给我们以烦恼,再给我们一个“美丽新世界”,去摆脱烦恼。在这个循环中,所谓“果然如此”“于心有戚戚焉”“爽”……只是一个个策略,以确保“下套”和“解套”能持续进行,最终消磨掉我们的人生。
《永夜星河》表达了消费主义的一种雄心,它会永远进行下去,犹如夜与星河。除非你能突破它背后的信息闭环,否则《永夜星河》式的“拟像”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