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讀書會】龔書章:浮城是現實的想像,面對沉重要輕盈對待

如何借助真实与想像所交织的关系,去捕捉藏匿于历史、记忆、情感间的城市风景?现任国⽴阳明交通⼤学建筑研究所教授的龚书章,不只专精建筑设计,深入研究建筑历史理论,亦曾参与众多城市改造计划与展览策划。此次他受邀担任2024年中央书局「周三读书会」五月讲者,以「浮城-现实的想像」为题,于5月22日至6月12日登场,并借由四种不同类型创作者视角下的非典型「城市」书单,打开读者内在感官的多重想像。

做为建筑跟城市的设计者,龚书章认为城市的想像其实也形成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间的对照,他认为自己如果没有那种情怀、经验与想像的话,很难针对现在这个城市做出更多的设计。 摄影|Kris Kang

从图像思考理工男到长达30年文本阅读之旅

傍晚起风的台北,忽然就下起倾盆大雨。原先预计的城市即景转瞬化为地面淤积的水洼,一行人顺着台北松基公园内旋转楼梯直下,栖身在台北愿景计划工作室,却意外呈现台北盆地最日常的景况。

龚书章坦言自己从小就是标准的理工男,偏爱以图像思考,对文字理解相对薄弱。最初对阅读的兴趣来自大四一堂由蒋勋教授的课程,但真正改变他的契机,是在东海建筑毕业后,赴美攻读哈佛硕士学位期间,因修习建筑设计和历史理论双学位,而让他对于不同艺术媒介与文字间的共通性,开始投以关注。

从30岁到如今60岁,整整30年,他开始以专业的历史、美学、哲学理论为线索,从电影里的叙事,逐渐延伸至对小说文体的探索。「因为电影既是叙事体,也会借由不同导演的诠释体现出特殊的表达;可以很内在,也能与外在环境、社会、城市产生反应;从奇士劳士基、阿莫多瓦、侯孝贤、杨德昌,到贾樟柯与李沧东,这些人基本上都具备了文学性。而我对既是小说家又是理论家的人则是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们的背后都存在一种特殊的思想脉络。」

龚书章对小说文体的兴趣,最初来自电影,因为电影极为强调叙事性,无论是第一人称的眼睛,还是用第三人称、旁观者,都能跨越时间,既可以很内在,也能与外在环境、社会、城市有所反应。 摄影|Kris Kang

何谓浮城?一睹城市里的诗意想像

此次龚书章以「浮城」为题、「现实的想像」为副标;只因他认为城市不仅是个人体验,也是众人的集体记忆与共同情感,同时还横跨了时间。「因此我想讨论的,不是城市设计、空间、结构、地标等专业,而是城市里的各种细节。因为每个人认识的城市都跟他的成长背景与所处时代息息相关,而集结所有个人经验的总和,即是城市,这也是我这次特别想表达的事。」

尤其城市也是一种投射,即便没有亲身体验过某个地方,然而当你听到他人所描述的经历、感受与故事时,也会产生想像,这种联想力也会形成个人与集体记忆的对照。

城市可以透过不同种方式去观看,从文本、影像或身历其境。此为位于台北愿景计划工作室里的台北盆地地景模型(1:2000)。 摄影|Kris Kang、场地提供:台北愿景计划工作室

为此龚书章挑选出兼具创作与文本,且能以独特再现诠释出两者相同及差异的作者,同时又分属电影、文字、图像、建筑四个影响他日常最为深刻的类型,并透过聚焦作者个人心中重要且历经过经济、流行文化、地景转变后的城市,提炼出每座城市的追忆录。为了这次周三读书会,龚书章也重读了这四本他心中原来想像或想像不到的城市,并将此阅读经验分享给所有读者,让人也能感受创作者诗意且具力量的文字。

【周三读书会】龚书章:漫游图像与文本的建筑设计人。 摄影|Kris Kang

以「轻盈」为概念!走进一座城市的博物志

龚书章先以卡尔唯诺在《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中提及的「轻盈」(Lightness)为引,他认为「面对沉重的事物要轻盈地对待,唯有轻盈才有办法克服沉重。」这也是贯穿此次选书的核心价值。

首周率先登场的是最具代表性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罕·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作品《纯真博物馆》。帕慕克以第一人称讲述他对一位钟爱女性的情感,不只书写了其内在对各种不同事物的迷恋,也包括他对城市的探索、想像、追忆,以及土耳其介于东方与西方间,在经济化过程中所产生的社会脉动。

「帕慕克借由与一位女性间的情感,来描述他对伊斯坦堡的爱恨情仇,光明与黑暗面。不只突显了伊斯坦堡看不见的地图,与藏匿于巷弄、店家、文化跟政治里的细节。」更直白地说,《纯真博物馆》其实就是一座城市的博物志,透过作者的恋物,来爱恋他所在的城市。「这是一本所有人都会有共感的书,极具诗意也富有强烈叙事关系,有时近,有时远,有时很个人,有时又像旁观者,非常有意思。」

土耳其作家奥罕·帕慕克(Orhan Pamuk)《纯真博物馆》。 摄影|Kris Kang

重返以电影与诗集互文的山城故乡

但如果帕慕克在谈的是个人与伊斯坦堡的关系,《路边野餐》(电影&诗集)就是毕赣与其故乡贵州山城凯里间的亲密跟疏离。

《路边野餐》为中国导演毕赣在他26岁时所拍摄的个人首部剧情长片,他在看似无所事事的琐事里,借由各种超写实的隐喻,如时钟、钟表、火车,摩托车在蜿蜒山路游走等,不只带有浓厚自传意味,亦以个人观点下的感情跟亲情,描述其与山城间的关系,让观者也能借此一窥时代所造就的山城转变。

这是少数让龚书章感觉既震撼又具诗意的作品。「他以一个看似梦境般毫无逻辑的叙事,提取出清晰的逻辑关系;那是父母亲跟自己之间,两个世代的情感轮回。你几乎跨越了你的幼时、成年、跟你想像中父母亲老的时候。他跨越了不同时间的总和,产生了真实的想像,这个部分跟我所要谈的『浮城』概念很相似。」

特别是,一直以来都有人在做城市志或地方志,但多半以大历史、大山景,或是从政治、社会、地理环境去描述城市最彰显的部分,但《路边野餐》却是瞄准一个超小到名不见经传的山城,因此龚书章认为他是用个人观点,以人和人之间细微的感情去描述与这个时代之间的关系。同时,毕赣在拍完电影后也出了诗集,即便他从一个几乎没有架构的状态开始,但最后的电影与诗集却充满了各种相互辉映的架构。

中国导演毕赣《路边野餐》(诗集)。  摄影|Kris Kang

以建筑为面具!「一旦面对庸俗就会失去创造力」

做为龚书章在建筑界最爱的建筑师之一,John Hejduk其实是个纸上建筑师,一辈子盖不到两栋房子,但龚书章认为,「当他以手绘勾勒建筑时,建筑就已经被完成了。」在他的作品《梅杜莎面具》(Mask of Medusa)中,收录了他在1947-1983年间的所有作品,他为每个建筑命名、叙述故事,并赋予角色,比如看守者之家、寡妇之家、死刑犯之家等,透过文本展现出各种人内在的情感。

此外,龚书章也提到《梅杜莎面具》中的「梅杜莎」,即是希腊神话中的女妖。当人们听到梅杜莎的声音,只要回头对视就会被石化。「也就是说,一旦面对庸俗就会失去创造力。」因此,在神话中杀死梅杜莎的方法是一手持利剑,一手拿着如镜般的圆盾,并经由反射才能砍杀女妖。

「这就是我刚刚讲的轻盈,因为你不能正视凝重,而要轻盈地面对,要用reflection,这在创作里我们称之为『再现』,因此不要直接描述它,而是再现它。」就像Hejduk在书中描述的柏林,是被希特勒大屠杀后的犹太人所共同拥有的哀苦、追忆和迷恋。因此,他以诗意的文字和图像去描述心中不可逃避的重,并凝固于建筑之上,而这个建筑就是他最后赋予的面具。

这也像《看不见的城市》中的可汗听到马可波罗讲述了许多城市后问道,你讲了那么多我们都没去过的城市,为何不讲威尼斯?而马可波罗回答他,我所讲的一切都是威尼斯,因为那些虚幻的城市,在威尼斯其实都能看得到。而对龚书章来说,这些也都可以在台北、在我们所处的任何一座城市中感受到。因此他认为所谓的「浮城」,其实就是在谈论这件事。

美国建筑师约翰‧黑达克(John Hejduk)著作《梅杜莎面具》(Mask of Medusa)。 摄影|Kris Kang

从各国城市出发,最后回到台湾、回到台北

最后,有别前三本书,《台北上河图》是一座众人的城市,也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写照,由姚任祥策划、叶子绘图,分成上下两册,并取材自1887至2019年期间台北重要的新闻。原稿长达200公尺,上册呈现如长轴般的画册,以台北基隆河跟淡水河为起点,将台北百年来的时间轴化为空间轴,并透过连续立面画作将把岁月凝练在一张城市街景中,不只盘点台北一路走来的历史,也形成一种时间的记录。而下册则由诸多作家如詹宏志等人撰写,描述他们记忆中的台北,并搭配查访到的老照片,重新绘制而成,汇集加总成一部台北发展史。

龚书章说:「阅读这本书时,你会发现这个城市的所有景象,每个人对它的认识和想像都存在,却又有所不同。特别是书里充满了各种不同的悲伤事件,比如大火、轰炸等,但作者却用一种轻盈的笔触,来描述所有沉重与转变的事件。」因此尽管这本书的文体与前3本有所不同,但龚书章认为它们都能让我们去面对自己,「因此,我把它放到最后一讲,就是因为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城市,因此,当我们看到《台北上河图》从头到尾的长轴立面,几乎就像在梳理《看不见城市》里出现的55个城市,也像是帕慕克《纯真博物馆》中所描述的细节、物件、图像、历史,与人的概念。」

龚书章透过此次的阅读之旅分享给所有读者,「每个人心里所存在对某个城市的认识,应该几乎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因为那个风景来自个人对文本的共感及对艺术的经验;但之于我,这4本著作都是非常诗意且具有力量的。」

《台北上河图》姚任祥编着、叶子绘图。 摄影|Kris Kang

从图像思考到跃入文本的海洋,龚书章始终在两者之间找到建筑设计与之对话的可能。 摄影|Kris Kang、场地提供:台北愿景计划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