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怀张永祥写下的电影辉煌年代
第53届金马奖颁奖典礼,张永祥先生获颁终身成就奖。(本报资料照片)
蔡国荣、张瑞龄夫妻欢迎张永祥(中)回台获颁金马奖终身成就奖。(蔡国荣提供)
张永祥伉俪(左三、左四)赴台艺大电影系,出席蔡国荣、廖金凤教授(左五、左六)主持的编剧经验传承座谈会,受到学生热烈欢迎。(蔡国荣提供)
李行导演代表作之一《秋决》,由张永祥先生担任编剧。(金马执委会提供,本报资料照片)
40多年前蔡国荣记录张永祥演讲的笔记本,现已泛黄斑驳,内容却历久而弥新。(蔡国荣提供)
书生(武家麒饰)快到门口忽然一回头,看到裴刚(欧威饰)孤独的站在栅栏边,他忍不着又跑回来有一吐为快之感。书生:(急急的)裴兄!我知道你嫌我啰嗦,可是我还要说!人生都免不了要死的!早死晚死是由天作主,由不得你!裴刚:(恨得咬牙切齿)你不说死行不行……。书生:可是死要死得心安理得,光明磊落。这是由你作主!由不得天! △书生匆匆说完,这回是真走了。 △裴刚手扶栅栏,空虚、难过都涌上心头,他落寞地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秋决,第四十五场╱牢房内╱日
永祥先生为《秋决》编撰书生临出狱时对死刑犯裴刚的一番铮言,恰恰正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写照,听说他主动拒绝无谓的急救,从医院搬回家中,才安祥辞世,将作品中传达的生死哲学完全落实于身体力行,一切自家作主,果然走得一派潇洒,光明磊落。
我早在10月1日就接获与美国加州华人艺文界时有过从的文友陈炜智告知,意略「永祥先生上周病况恶化,往来医院与住家之间,虽然意识清楚,但身体已无法支持,家人决定停止一切治疗,待他静静走完最后这段路。」一周后得知老人家「大事」底定,仍不免感喟不已,毕竟距离他的编导老搭档李行导演仙逝,不过才一个多月,似乎意味着一个世代的更迭。
质精量多 不愧剧作文魁
永祥先生比我年长二十多岁,也是一个世代之隔。1965年他以《养鸭人家》在电影界初试啼声,我适逢懵懂少年期,大脑像块海绵,遇到什么都吸收,看了这部片子,不懂得海报上写的「健康写实主义」是什么意思,便已深深种入海马回,直觉认为台湾电影即当如是。数十年后我在大学教授电影史,综合各家学说,依然将《养鸭人家》指定为台湾电影风格发轫的定标之作,要求学生细读详论。永祥先生尔后展布才华,毕生编写剧本一百二十多部,无论质与量都堪称雄据1960至1980年代的剧作文魁,其潜移默化也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艺术观乃至于人生观,我之所以将看电影、编剧本、写影评当成一生职志,和这样的少年因缘不无关系。
自从我受同业推举为中华编剧学会理事长时就有个执念,想推荐永祥先生获颁金马奖的终身成就奖,2016年,我以学会名义撰写第53届金马奖特别奖推荐书:
「您是电影人,一定读过电影剧本,不过,您未必知道这么多年来台湾通用电影剧本的格式,究竟是怎么来的?那是张永祥先生编写第一出电影剧本《养鸭人家》时所建立的,显见到台湾电影至今还受着他的余荫影响。
永祥先生生于1929年,山东人,政工干校影剧系第一届毕业,是台湾最富盛名的剧作家,编写舞台剧、广播剧、电视剧甚多,自1960至1980年代创作电影剧本120多出,不仅量多而且质精,从健康写实主义到爱情文艺片,不少艺术精品,都出自他的手笔。他能组构不同的影音风格,彰显不同导演的不同特色,笔路多变,创作诚意则一以贯之,总是深邃的刻划人性,和煦的抒发人情。
永祥先生曾获得12、16、22、26届亚洲影展最佳编剧,以及第10、12、15、16、18届金马奖最佳编剧,业已名垂影史。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假如没有永祥先生,台湾电影在1960至1980年代会不会仍是繁花胜景或未可知?然而一定不可能是现有的样态。
金马奖自23届颁发特别奖以来,得奖人对电影均有崇隆功业,唯独阙漏艺术主创者的编剧,是故,中华编剧学会郑重推举剧作家张永祥先生为第53届金马奖特别奖候选人。」
终身成就 金马颁奖肯定
过程中得到各电影公协会等的支持,我终于有了得偿宿愿之感。据说导演协会原本承李行导演之意想推荐崔小萍,岂料我编剧学会先提出了张永祥,这让李导演很为难,到底永祥先生是他的老伙伴,分量也足够有余,最后他乐于从众支持了永祥先生。这让我对李、崔两位艺坛前辈很过意不去,心想来年还可以补救吧!岂料崔老师隔年三月就故去了。
第53届金马奖颁奖典礼前夕,永祥先生偕夫人自加州侨居地风光返台接受颁赠终身成就奖,我才与他有较密集的接触。早年我在中国时报主持影剧版编务时,就与时任华视节目部经理的他有过些许关于新闻沟通的联系,一回,华视高层相邀餐叙后又约我到节目部经理室去看永祥先生,当时他正在指挥编剧群赶写《包青天》剧本,我听记者说过,经理室经常门窗紧闭,张经理在烟雾弥漫中仅穿内衣挥汗改稿、写稿,只靠一台空气清净机提供呼吸所需而已。基于理解与尊重,我最后还是过门而不入。但这次不同了,难得文章宿老返台,我还帮他安排了一些官方活动之外的学术传承行程,当我见到他,私衷想让他看一件东西──一本40多年的笔记本。
泛黄笔记 藏40年前盛景
本子已经泛黄了,往昔的盛景却仍历历在目。1972年暑假,我参加了一个救国团主办,中影公司承办的电影营,每天上午九时许,一辆中影的交通车把我们二、三十个大专学生从西门町载到外双溪中影制片厂,先看一部电影,午餐后,主创这部电影的导演或编剧就来到现场,和我们从这部戏谈起,谈创意,谈理论,谈实作,谈电影世界,谈到海阔天空。
中影果然是影界龙头,六天的课程,共邀来了李行、白景瑞、陈耀圻、丁善玺四位导演,与张永祥、赵琦彬两位编剧,都是当时一线的名家,我能有缘亲炙大师风范,是何其的幸运,岂可不传诸后学者,嘉惠新一辈创作人?譬如我现在在大学讲授编剧课程,当年笔记载录永祥先生那时所谈的「编剧有四个出发点:意念、故事、人物与情节,其中情节堆砌愈多,价值愈少,堆砌愈高,价值愈低」,就是必定要拿出来讨论的重要段落。
永祥先生看了笔记本,听了我的叙述,顿时吃了一惊,带着点腼腆的说:「好,好……,难得你……,这很好……。」有嘉勉的意思,仿佛又想谦逊一下,这么老练的编剧居然一时间没给自己编出合适的对白,虽然我楞在当场也有些赧然,但是想借此勉力挤入门墙,以及对前辈的崇敬之意,总算都表达到了。
哲人日远 杰作永留影史
由于永祥先生体力不堪负荷,原订的行程只好缩减,最后只保留了台艺大电影系的师生座谈、演员柯俊雄逝世周年追思与新书《柯俊雄的表演艺术》发表会,与编剧学会老会友聚会等等。他虽然行动有点蹒跚,但言谈中气十足,句法平实,叙事却高潮迭起,始终维系着张力,一如他笔下的剧本。永祥先生在不同场合一以贯之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形貌,犹在脑海闪映,奈何哲人日已远了。
其实我只是孺慕永祥先生的晚辈,没有议论他的资格,然而我身为观众,也忝为编剧,历来从他的剧作受教很深,行文至此,特地精选他的杰作,并提出个人的感受,这不仅是推崇他的创作,同时也是对台湾电影那个辉煌时代的怀念:
《养鸭人家,1965》:李行导演,难得汇总健康与写实两种扞格的元素,是中影「健康写实主义」的代表作,也是台湾乡土电影的滥觞。
《第六个梦,1967》:白景瑞导演,改编自琼瑶小说,与日后同样故事的电视剧《水云间》相比,有云泥之判。
《扬子江风云,1969》:李翰祥导演,改编自邹郎小说,谍战勾心斗角,各方人物心理刻划丝丝入扣,不愧是战争类型的巨擘。
《家在台北,1970》:白景瑞导演,改编自孟瑶小说,大胆采用多线并进方式表述三组留学生故事,结构花俏却完备,枝叶丰茂而曲折动人。
《再见阿郎,1970》:取材自陈映真小说的人物与生活背景,以同情角度镂刻社会底层人物,表现出其可笑、可怜与可敬的品貌。
《秋决,1972》:李行导演,从意念出发的言志之作,描写囚徒心理变化,融天人于一体,堪称是精雕细琢的民族艺术品。
《母亲三十岁,1973》:宋存寿导演,改编自於梨华小说,国片罕见着眼于女性性心理之作,对情与欲的剖析层层有序,情致真切幽远。
《汪洋中的一条船,1978》:李行导演,取材自真人实事,重回乡土写实风格,表彰残而不废的励志精神,却能兼顾时空格局之雄伟与情感之真挚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