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難民潮:小默罕默德的蘋果
祝福这动荡的世界,总有一天,会宁静下来,如同小穆罕穆德手中的那只绿苹果,散发出友善,平安而幸福的光泽。 图/美联社
2016年5月底,伊多梅尼(Idomeni)即将被清场的消息再次传来,并没有引起难民们太大的反响。也许,是之前类似「狼来了」的传闻多次传出,让他们从最初的不安变成了现在的麻木。当然,导致麻木的更深层原因是厌倦。他们已经厌倦了这种让人煎熬的无望的等待。从近三个月前开始,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在此出演一出「等待果陀」般的荒诞剧:在警察和士兵重重把守的铁丝网下,等待一扇并不会再朝他们敞开的门,门的那边,是一个叫做EUROPE的虚无缥缈的乌托邦。
在迈向梦想中的EUROPE之前,伊多梅尼原本是他们的驿站,现在却猝不及防变成他们的梦碎之地。这个希腊和马其顿边界的寂寂无闻的小村庄,因为难民们的到来,注定要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小小的一笔。随着中东战火重燃、IS肆虐,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等地的战争难民(连同巴基斯坦、伊朗、黎巴嫩等地的其他难民),被迫背井离乡,辗转从土耳其坐上简陋的橡皮艇,横跨爱琴海峡,登陆希腊的列斯伏斯(Lesvos)等岛,再通过陆路一路向北,徒步穿越马其顿,塞尔维亚、克罗地亚等巴尔干国家,进入到匈牙利、奥地利等国,最终抵达富庶且难民政策较优渥的德国、荷兰、瑞典、英国等发达的西欧国家。
在警察和士兵重重把守的铁丝网下,等待一扇并不会再朝他们敞开的门,门的那边,是一个叫做EUROPE的虚无缥缈的乌托邦。 图/路透社
然而,在三月初,马其顿突然封锁了边界,难民们逃亡的巴尔干路线被切断,导致大量难民滞留在希腊北部边界小村伊多梅尼。这是一个总共才有数十户人家、不到两百人的小村庄,最多时候却滞留了一万四、五千难民,大多是携带儿童的家庭。当我跟着我的艺术家朋友来到这里拍摄一部有关难民迁徙的纪录片时,车刚驶近边界,就透过车窗看到路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容疲倦的难民们,他们拖家带口,风尘仆仆一路向前,用脚步丈量着异乡的大地。这一幕像极了「出埃及记」里的场景。而不远处白雪皑皑的希腊圣山、绿草如茵的田野和郁郁葱葱的橄榄树林,和眼前这些流离失所的异乡人,以及散落在道路边和草地上的各色帐篷、点燃的篝火与飘散的浓烟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从未见过此番景象的我震惊不已。
更震惊的是背后那些眼睛所看不见的事实。据西方媒体报导,从上一年以来,光从土耳其坐橡皮艇漂流到以列斯伏斯为主的希腊岛屿的难民就超过了50万人,而其中,不幸溺亡的人数达到了4000人!我无法想像,4000人——包括不少老人和孩子,纷纷在这片狭窄的海域坠水而亡是怎样的人间地狱。而我要不是来到这里,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我的日新月异的盛世祖国,正铁了心在「中国梦」的阳关大道上狂奔,并不在乎他人正在独木小桥上遭遇到的苦难。而那些习惯于高唱赞歌的喉舌媒体,很少有认真报导过这波「二战以来最严重的难民潮」。喧嚣的网路上倒是有不少歧视穆斯林的冷血的同胞,纷纷叫嚣着难民「活该」。
面容疲倦的难民们,他们拖家带口,风尘仆仆一路向前,用脚步丈量着异乡的大地。 图/路透社
不远处白雪皑皑的希腊圣山、绿草如茵的田野和郁郁葱葱的橄榄树林,和眼前这些流离失所的异乡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图/美联社
整个欧洲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在衰退。也许是恐怖事件频发磨灭了不少人的同情心,保守的右翼势力在全球范围内擡头,政客们为了保住自己的选票,开始重新审视和调整难民政策与立场。欧洲地缘政治也在暗暗地较量,欧盟内部国家的纷争日渐加剧。原本开放边界的巴尔干沿线国家纷纷关闭边界,甚至多次粗暴地发射催泪瓦斯和橡胶弹,借以驱散聚集在边界下的这些「麻烦制造者」,而毫不在乎妇孺儿童人仰马翻伤情惨重。持相对包容态度的希腊政府也决定要将伊多梅尼这个难看的疮疤移除。
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的清场是玩真格的了。为了拍到这至关重要的环节,在希腊警方全面封锁难民营前,我和助手提前带着摄像机潜入进去。我们在各个帐篷里躲躲藏藏,因为之前在这里待了将近三个月,大部分的难民们都认识我们,热心地给我们打掩护。来自叙利亚的Bashar——一位会做中餐的年轻厨子将他的绒衣外套给了我,来自巴格达的前出租车司机Sarab将他的毛线套头帽给了我,我的来自香港的助手KIM也从一位三个孩子的伊朗妈妈那得到了一块头巾,用以像阿拉伯妇女一样地包住头。再加之得益于地中海阳光这位技艺高超的「化妆师」近三个月来的帮助,我们已经拥有了足够黝黑的皮肤。最后,我们成功地伪装成了阿富汗难民——反正在欧洲人的眼里,中国人和阿富汗人长得也差不太多。
整个欧洲的人道主义精神也在衰退。也许是恐怖事件频发磨灭了不少人的同情心。 图/美联社
最后,我们成功地伪装成了阿富汗难民——反正在欧洲人的眼里,中国人和阿富汗人长得也差不太多。 图/美联社
好几架直升机在头顶嗡嗡地盘旋,数十辆警方运输车陆续开进伊多梅尼,成百上千荷枪实弹的警察和军人鱼贯而入,将难民们团团围住。之前,除了希腊国家电视台,所有的国际媒体和援助组织人员都不再被允许进入,以便希腊政府将整个难民营「分而治之」后再逐片「定点清除」。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欧洲的「强拆」, 被「强拆」的难民们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坐上警方提供的大巴,开出伊多梅尼,被分散到数十公里以至上百公里外的数十个新难民营。对于我这个来自强拆之国且拍摄过强拆题材的中国人来说,这是一次熟悉却诡异的经历。我们混在难民中间,在阴暗而逼仄的帐篷里,在废弃的火车站、国家银行办公点(这里也成为了难民的临时居所),甚至在污水横流的简易厕所里,和警察们玩着躲猫猫的游戏,竭尽所能地偷偷记录下这次强拆的全过程——这是伊多梅尼的一首终曲,昔日的聚集和停泊即将曲终人散。
就这样躲躲拍拍地过了两天,夜幕降临,又一个黑夜来临了,明天是清场的最后一天。因为被别离的气息包裹,伊多梅尼变得异常的死寂,以往的喧嚣和热闹不再。我躲在位于难民营东北角的一间白色公共大帐篷里,能听到外面灌木丛和池塘里传来的蛐蛐和青蛙的鸣叫。大帐篷里容纳了上百张简易的双层架子床,来自不同国家的男女老少难民都栖息于此,无奈地度过最后一夜,等待着最后的清场和别离到来。环绕在大帐篷外的家庭式小帐篷几乎都被挖掘机拆除,垮塌一地,只留下一个个散落着各种生活垃圾的废墟,远远看去,像一个个大地上的伤疤。这也是欧洲难民危机和世界人道主义灾难的见证和象征。但大自然的季节更迭却并没有因人类的野蛮、粗暴和苦难停步。白天的时候,我去找Sarab——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年幼的孩子住在紧挨铁丝网下的帐篷里——而经过边界时,看见一种粉红色的藤蔓花朵妖娆地盛开在带着铁蒺藜的铁丝网上,一只长尾巴的灰鸟呱的一声,从希腊境内的一棵树上飞起,很快就从两三米高的铁丝网上展翅而过,消失在马其顿的「领空」……这一切,映着黄昏的金色阳光,从我的镜头里看过去,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成百上千荷枪实弹的警察和军人鱼贯而入,将难民们团团围住。 图/路透社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欧洲的「强拆」, 被「强拆」的难民们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坐上警方提供的大巴,开出伊多梅尼,被分散到数十公里以至上百公里外的数十个新难民营。 图/美联社
警察偶尔来大帐篷里巡逻视察,为了不暴露我,难民们精心地将我安置在帐篷的最里边,外面被他们自己的床层层围住。我穿着Bashar的褐色绒衣,躺在一张简易的铁架子床上,身上再裹着一张印着UNHCR(联合国难民署LOGO)的灰色毛毯,尽量将头上的Sarab的蓝色毛线帽子压得很低。昏黄的灯光下,我看着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察的身影晃动,有种仿佛置身在二战电影中的集中营里的奇怪感觉。
情况确实比较糟糕,我和助手几乎要弹尽粮绝,所带的电池、CF卡都已经快用完,干粮也已经告罄。难民营里的小卖部和自发小摊贩已经被取缔了,我们买不到食品,也不好意思找难民们要,因为他们所拥有的一点可怜的食物,都是每天排着蜿蜒的长队从救援组织那里领来的。我们吃着也会于心不忍。
我们买不到食品,也不好意思找难民们要,因为他们所拥有的一点可怜的食物,都是每天排着蜿蜒的长队从救援组织那里领来的。 图/路透社
距吃完最后一块小面包已经过去了八个多小时,我乏力地躺在床上,饿得发慌。我上一次经历类似饥饿还是在2008年拍摄《天降》时,为了记录村民们观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场景,我来不及吃中餐和晚餐,横跨好几个分散在不同乡镇里的村庄,在崎岖而黑暗的山路间匆匆步行,饥饿让我两腿发软,但意志力让我依然握紧手中的摄像机。
这一次,我依然幻想靠意志力度过难关。正在我因为和饥饿抗争而多少处于精神涣散的阶段,一位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大帐篷的另一边走向了我,他有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面带微笑,露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他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苹果和一小袋花生米,什么也没说,只走到我的床头友善地递给我。我本能地推辞,他硬将东西塞到我的手上,好像他早已看穿了我伪装的从容下翻江倒海的饥饿。
他叫默罕默德,今年六岁。我之前并不认识他,尽管我在难民营里认识很多孩子,也碰到过不少叫默罕默德的人,但这是我初次见他,他和他的家人——妈妈以及两个姐妹、两个兄弟一同从叙利亚走出来。而当我问他爸爸的时候,他却说「no papa」,我没敢再追问下去,我担心这两个简单的单词背后藏着一个忧伤似海的故事。
我背过脸去,含着热泪,吃下了小默罕默德的苹果,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甜的一个苹果。从今以后,小默罕默德就是我的恩人,尽管我不知道要怎样报答他才好。当晚,在铁架子床上的梦境中,我仿佛又看见他,两个酒窝里盛着满满的笑容,扇着一对轻盈的翅膀,盘旋在我的头顶,像一个圣洁的小天使。
一位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大帐篷的另一边走向了我,他有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面带微笑,露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照片为伊多梅尼的难民儿童,非当事人。) 图/美联社
次日上午,最终的清场来临。和之前Bashar、Sarab等大多数人一样,小默罕默德一家子也被警察带上了大巴。因为要偷拍这一幕,我紧张地躲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来不及和他们告别。他们也知道我的意图和处境,克制住了和我打招呼。小默罕默德坐在大巴里,透过车窗沉默地看着我,他的微笑和酒窝都不见了,神情比较肃穆,略显忧伤。我目送他们的大巴在田野里驶远,直到完全看不见。
伊多梅尼的拍摄终于画上了句号。从那里脱身出来的几天后,我和助手反复打听,几经辗转,终于在八十公里外的塞萨洛尼基城(Thessaloniki)的一处新难民营里找到了小穆罕默德。时值深夜,他光着脚丫,睡眼惺忪地走出帐篷与我拥抱,又露出了他那好看的酒窝,里面略微盛了一点点别后重逢的惊喜与羞涩。这座新难民营位于市郊破败的工业区,由废弃的厂房改建,背后耸立着高高的化工塔和烟囱,环绕着锈迹斑斑的铁轨与火车。这里看起来更像一座压抑的监狱,伊多梅尼时的自由气息(尽管生活艰难而无望)荡然无存,白天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所以我们等到晚上戒备稍微松懈时才得以用上伊多梅尼时的「伪装术」混进去。据说,根据新的难民政策,在这里的难民们很有可能还要继续等待两年,才能有极少数人通过严苛的审核进入德国等地,而大部分人,可能仍然会打道回府,回到他们战火纷飞、危机四伏、残垣断壁的故乡。用我的艺术家朋友的话说,这是他们「被打包入库等待买家的阶段」,这是另外的一次「等待果陀」,也许前路更加茫然和绝望。
塞萨洛尼基城的这座新难民营位于市郊破败的工业区,由废弃的厂房改建,背后耸立着高高的化工塔和烟囱,环绕着锈迹斑斑的铁轨与火车。这里看起来更像一座压抑的监狱 图/美联社
告别小默罕默德回来的路上,念及其艰难处境,却无力助之改变,心情瞬间低落到极点,几度在车中落泪,这是我来希腊后最悲伤难过的一天。中国有句古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我,此刻多么恨自己不是一口充盈的井。
我不知道我拍下的那些影像能有什么用,关于伊多梅尼的三个月,关于那些男人与女人,老人与孩子,新生和死亡,微笑与泪水,文明与粗暴……我不能确定,在这个讯息万变的时代,是否还有人愿意停驻下自己匆匆的脚步,专心地观看一眼他人的困境?世界越来越功利,人心也越来越硬,国与国、人与人之间的「铁丝网」越垒越高。翻越,分明已经变得艰难。
国与国、人与人之间的「铁丝网」越垒越高。翻越,分明已经变得艰难。 图/路透社
然而,我坚信,在变化的世界中,也总有一些东西亘古不变,国别、种族和信仰都不是爱与自由的藩篱。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愿意与饥肠辘辘的陌生人分享他的苹果的善良的小男孩,就不应该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更不应该叫嚣着「活该」。对他人的困境感同深受,兔死狐悲,唇亡齿寒,这是人之为人的本质情感之一。同样的,只要一朵花还盛开在铁丝网上,一只鸟还能穿梭于边界,人类就没有理由阻止自己的同类在摆脱战火中追求宁静、寻找幸福、自由迁徙。
我想起法籍奥地利裔纪录片导演雨贝.梭裴(Hubert Sauper)的「非洲三部曲」之首的《基桑加尼日记》(Kisangani Diary),导演搭乘联合国的救援列车,以23天的影像日记,记录了1994年卢安达大屠杀前的胡图族难民在逃亡途中的悲惨经历。影片一开始,就打出字幕,「这部影片所记录下的人物,基本上已全部不在人世」。毫无疑问,这是我见过的最悲伤的影像。我绝不希望我的影像如此,我希望我的镜中人物尽管历经艰辛,但都能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尽管颠沛流离,但都能重建一个温馨的新家。我祝福这动荡的世界,总有一天,会宁静下来,如同小穆罕穆德手中的那只绿苹果,散发出友善,平安而幸福的光泽。
只要一朵花还盛开在铁丝网上,一只鸟还能穿梭于边界,人类就没有理由阻止自己的同类在摆脱战火中追求宁静、寻找幸福、自由迁徙。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