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隧道中

嘉义风土孕育了热爱文学的少年渡也。(本报资料照片)

渡也近照。(摘自作者脸书)

五年前,2016年,友人唐瑾寄来一本民国六十年嘉义救国团刊物《嘉义青年》元旦特刊,这一期刊登我的三篇作品:〈从「生命列车」谈起〉、〈走在隧道中〉、〈拱门之内〉,依序为文学评论、散文、新诗,分别使用笔名历山、渡也及本名陈启佑发表。那年我十八岁,高工二年级学生。这本五十年前,开元天宝年间的刊物,一下子将我带回少年渡也时期。

我初中念省嘉中,云嘉地区最好的中学。高中念省嘉工,当年这所高工水准和知名度,难望省嘉中项背。我对工科课程完全没兴趣,捞什子有机化学、电化学、化学实验等课本内容,一点也无法装进脑袋瓜,那些化学知识似乎也不愿到我大脑里。高工三年,漫漫岁月,我日以继夜埋头涂鸦和看书,看文学、美术、哲学书籍,那三年我结结实实浏览一堆所谓课外读物,创作许多不成熟的作品,新诗、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皆有。从这本薄薄的《嘉义青年》即可推知我的创作产量。

现在回头看,少年渡也似乎有计划地,有步骤地走上写作之路。这是一条不归路,当初我就没打算回头。爬格子、吸收艺文知识之外,我也和一些文青合办文学杂志。高中三年,我和嘉义县、市的高中、高职及嘉义师专疯文艺的学生,大约二十多位跨校联盟,谈文论艺,常相交流,嘉义市中央喷水池旁的「怀念音乐沙龙」是最常聚会、聊天、论剑的美好空间,犹如法国著名的左岸咖啡馆。几年后,风流云散,有些人考上北部的大学,有些人在别的县市上班,逢年过节或假日返乡,总会去那家沙龙叫一杯柠檬茶或香片,小坐、沉思、回忆。往往和中学时的文友重逢,又撞击出火花来。「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

我回想少年十五二十时,陷入沉思良久:是什么因缘让来自各校二十几位热爱文学、艺术、音乐的少男少女心手相连?一起出钱出力合办《拜灯》双月刊?到底是什么力量让陈千武、管管、林焕彰、傅敏(李敏勇)、萧萧、朱陵(袁琼琼)等名作家以翻译诗、新诗、散文、诗论力挺我们?《拜灯》,刚萌芽的小幼苗,一开始就有多位热心的园丁义务来栽种、灌溉,所以当时有点知名度,衷心感谢他们,永生难忘。这小刊物只出一期就停刊,虽然苗幼且早夭,但它和《水星诗刊》一样,对我一生有着深远的影响。在同一时期,我有些作品受到张默、管管青睐,发表在他们创办的《水星》上,以新人之姿登陆该诗刊,绽放光芒。能有此崭露头角的良机,八成和《拜灯》有关。

此后我一直自勉勿负众望,一定要走出一条文学大道来。我念高中、大学时,失心疯迷恋文学,在象牙塔里花费太多时间写作,白天上课下课时文学老缠着我,连三更半夜也死缠不放。往往一个晚上起床多次,只为了写或改青嫩的复瓿作品。少年渡也功力差,几乎每篇习作都涂涂改改,不知重新誊过多少遍?对文学简直是生死相许了。写作实在极其艰苦,宛如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却从未有放弃的念头,从少年至今数十年不曾有换跑道移情别恋的想法。我近几年每每回想起从前那个执迷不悟的少年,可真不了解他为何那么慷慨赴义!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我对他不禁肃然起敬,万分敬佩。

也就是缘于这种九死不悔的迷恋,早年那二十几位文青独独只有我成为作家。其中几位出了一、二本书,但写作之于他们仅是玩票。而写作、文学之于我,如同我的血肉、灵魂,就是空气、水、阳光,就是我的一切。早年交往的那些文友,如今都已六十余岁,甚至过了古稀之年,他们当年之所以未继续在文学路勇往直前,主要原因是文学不能当饭吃。只有我脑袋有洞,天堂有路不走。

父亲在日治时期曾居住过日本,大概知道小说家芥川龙之介、太宰治自杀事件吧,他一直坚决阻挠我写作、阅读文学书籍,或与此有关?偏偏我坚决走自己的路。宁可离开陈家,违逆他,也要胆大妄为当作家。大一下学期期末,我未征询他的意见,毅然决然从物理系转中文系,头也不回地投靠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去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此后数十年间我有时会想起佛洛斯特〈未走之路〉中的几句:

树林中曾有两路分歧

而我选择的一条罕有人迹

从此一切竟是全然相异

这条「罕有人迹」的路我竟然走了超过半世纪之久!至今未曾反悔,毫无倦意,千山独行,反而越走兴味越盎然。我非常羡慕作家朋友成长过程中父母不但未反对,反而加以协助,许悔之就是一个幸运者。当然,作家的父母禁止儿女以文学为一生志业的,也屡见,伊格言即是。他大学时选择文学系或者理学、医学科系的天人交战,和我有点相似。而在他和家人发生冲突,听诊器和缪斯大战之际,我正好适时出现。伊格言的舅舅是我初中同班同学,很麻吉,我中学步上迷途时他扮演了强大的灯塔。约二十年前他请我对伊格言该何去何从提供意见,我是过来人,深深了解伊格言的心情和理念。

在历史性的一刻,我伸出了援手!有感人的交响乐响起。文坛应该谢谢我,颁给我一张奖状,因为台湾多年前蹦出一颗光芒颇为奇幻的小说新星,我有一点功劳。没料到走在文学隧道中的我坎坷的人生,也能对文坛后浪有点启示。

伊格言的双亲初始不容许家里少了一个悬壶济世的伊格言医师却冒出一个文学家,但他们挣扎一段时期后,即将所有的路障拆除,进而以儿子的文学成就为荣,将「罕有人迹」的路面铺满繁花似锦,显现了高度的包容和智慧。

近几年,伊格言父亲诊所内经常张贴他著作出版或得奖的讯息,甚至代售《瓮中人》、《噬梦人》小说,令我格外眼红。早知学鲁迅弃医从文的伊格言近几年会频频获得国内外大奖,红得发紫(成就远远超过我),当初我就该吃了秤砣铁了心,对他落井下石算了。相较于他,我一路上父亲赏赐的阻碍既多端又险恶,搞到后来父子之间的对手戏真是高潮迭起,惊心动魄,而以不相往来收场。

早年每一期《嘉义青年》,区区六十余页,且只是县市刊物,却是我们那一票文青的圣经,里面装满了文学梦,装满了信仰,装满了我们的喜怒哀乐。如同早期的《文坛》、《青溪》、《中外文学》、《拜灯》文学杂志,里面藏着一条我的天堂路,我漫长的文学隧道,我看到自己走在隧道中,踽踽独行,而后面不远处,有后生可畏的伊格言跟着,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