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缠梦不残的《金莲缠梦》

《金莲缠梦》女主角由三位台柱扮演──王海玲扮「女族长」。(王琼玲提供)

《金莲缠梦》女主角由三位台柱扮演──张瑄庭扮「花魁女」。(王琼玲提供)

《金莲缠梦》女主角由三位台柱扮演──萧扬玲扮「持家娘」。(王琼玲提供)

算来应该是两年前吧?暮春四月,南台湾一片花香鸟啼。黄花风铃木才刚刚谢去,紫藤、栀子、木棉、杜鹃,就火烧火燎,开爆了山城嘉义。

那时,台湾豫剧团的彭宏志团长、殷青群导演,王海玲、朱海珊两位国宝,率领满是活力的团员,以最大的阵仗、最精彩的演出,参加梅山嘉年华的踩街大游行。他们一出场,立即被夹道欢呼;尤其是《美人尖》中的擡花轿、《梅山春》中的挑竹笋一重现,乡亲们更是激动万分:「是我们梅山的戏、是我们的故事,我们的阿嫌、阿惜姨、天助哥哥、含笑妹妹,是红遍海峡两岸的好戏……。」

游行完,大伙儿漫步在全台湾最长、最高的太平云梯上。晚风吹凉,云海蒸腾,眼前之景宛如世外桃源。村长严清雅说:「今晚天气好,可以眺望到澎湖的渔火与灯光。十年了,你们豫剧团愈来愈赞,我们的太平云梯,也从无到有,从有到盛。不容易呀!都是一步一脚印。」

是的!回首来时路,真的是一步一脚印。

2011年庆祝建国百年的《美人尖》、2014年的年度大戏《梅山春》,台湾豫剧团开启了「戏曲、小说、电影一家亲」的模式,多次来梅山采风及拍摄影像。乡亲们几乎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热情,来尽地主之谊。有人捐出了百年的竹箩筐、有人提供了祖先的画像,只为了要落实最高品质的艺术要求。拍摄「颠花轿」、「洗门风」影像时,严村长亲自扛了一大箱矿泉水,登上了一千五百公尺的山顶,只为了要让演员们解解烈日下的干渴。

所以,让落地生根的台湾豫剧团,搬演原汁原味的本土故事,是大家一往情深的期待。

殷导演有感而发:「我初入剧校时,经常看到一大群小女生,顶着太阳,在大操场中,两眼含泪,满身流汗,绑着一丁点大的跷鞋,抖着颤危危的两脚,或立或蹲,踩在红砖头上『耗跷』及『喊嗓』。这样子的苦磨苦练,只为了要在舞台上,表演出金莲身段的婀娜与强韧。当时,我震撼到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自已。后来,导一出破天荒『全本跷功』的好戏,让苦练的旦角们,全部踩跷上台,彻底呈现训练的艰巨、艺术的优美,便成了我的极大梦想。」

当所有人都连声喊赞,开始想像「金莲满场飞」的舞台盛况时。殷导演又语重心长的说:「我一直觉得,自古以来,女子有两种最悲哀的凌迟:一是天生的『美人尖』,二是后天的『裹小脚』。前者,我们尽过力了;后者,等我们来努力。」

接着,众人开始起哄,怂恿我为三寸金莲编写剧本。我自己也跃跃欲试,因为「裹小脚」这件事,一直是我烙印在脑海里的记忆。

当年,才七八岁的我,随着母亲回深山的娘家。夜色才初临,我就「鸡婆」万分的捧着水盆,进了外婆的闺房。不是乖巧伶俐,是别有心机。因为,「欲观金莲真面目,只待闺房浴足时」。

外婆赶不走刁钻的我,只好边叹息,边解下了裹脚布,露出了她的三寸金莲。

乍见那──脚背弯如弓,四趾向内折,尖尖翘翘,既像两团肉丸、又像两只脚蹄的畸形物。我倒退了好几步,惊声尖叫:「哇!妖怪!妖怪!阿嬷的脚是妖怪……」一阵惨叫之后,换成了哭泣与哀号:「不要!我不要!不要阿嬷的脚变妖怪……」

外婆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不停的安抚。我边啜泣边问:「阿嬷的小脚会不会好疼好疼?」

「唉!刚开始绑脚时,真的很疼,疼到死去活来。但疼久了,就认命了,也慢慢习惯了。」

「是谁把阿嬷的脚变成妖怪的?」

「是妳的祖婆,我的亲妈妈。」

「祖婆不疼女儿吗?为啥要捆您、绑您?」

「唉!就是因为疼我爱我,希望我成为千金小姐、嫁个好人家,才会边哭边替我裹小脚。」

「祖婆也有妖怪小脚?」

「是的,不只是妳的祖婆,妳的曾祖婆、高祖婆、高高祖婆……也全都裹小脚。一代裹一代,代代裹下去。」

当时,小小的我,只看到外婆欲言又止的无奈;哪里懂得女子锁链缠身的悲哀!

旧时代,女子们被洗脑──女子大脚,则母含羞、父有辱。唯有裹上了小脚,才能集娇贵于一身,日后也才能匹配良缘,福寿终生。因此,尽管自己被裹脚时,曾经流血流泪的哭喊、满地翻滚的反抗。可是,一旦成为人母,则昔日的被害者,就会变成了加害者,高举着裹脚布,对着女儿稚嫩的双足下毒手。

就这样,一代缠裹一代,从五代缠到了清末、甚至裹到了民初,变成了千年以来女子卸不掉的枷锁。

小脚放大难,恶俗代代传!偏偏社会苦战乱,命运难逆料。面对多舛多变的人生,裹脚女子又该如何?

说来辛酸,也很难想像,在多子多福气的年代,我那嫁入农家的小脚外婆,足足生了十六个子女。其中一位舅舅降生在荒山野岭。是羊水乍破、呼救无人之后,外婆自行生产,以柴刀断脐带,用河水淘血污,再脱去外衫当襁褓。然后,再把初到人间、红红嫩嫩的小生命,放进竹箩筐,迈动金莲小脚,连同一大担挖好的蕃薯,一起挑回家的。

小脚外婆怎会是唯一的孤例?访问耆老时,我得知:裹小脚的女子,在遇人不淑或家道中落时,农妇就下田耕作、入山砍柴;商妇则挑担推车,沿街叫卖,这都是「维持家计」的基本手段;而当天灾人祸降临时,揹儿抱女、千里流亡,也全是「为母则刚」的本能而已!

所以,把缠足的苦痛与强韧,编入传统戏曲,让现代人正视女祖们血泪交织的艰辛路;再进一步反思,那两条千年裹脚布,是否真的已经卸下来了?会不会虽然没裹在小脚上,却牢牢绑在脑子里、捆在心灵上,内化成千形百状的身心伤害呢?

五月二十一日起,新编豫戏《金莲缠梦》即将盛大巡演台北、嘉义、高雄、屏东各大演艺中心。感谢小生刘建华,不计形像演出多金多才的「一代渣男」,又苦练古筝到手指结茧、肩颈僵硬。感谢台湾豫剧团所有旦角,坚此百忍,完成了史无前例、全体踩跷的壮举。尤其是剧中女主角:花玉娘,其多彩又坎坷人生三阶段,是由三位台柱来扮演──人间艺师王海玲,扮演思想前卫、冲撞旧传统的「女族长」;小天后萧扬玲,扮演金莲挑水、荒野产子的「持家娘」;全能辣旦张瑄庭,扮演能歌善舞、出淤泥而不染的「花魁女」。师徒三人,曲艺精湛,人人皆知,但为了本戏的完美演出,真是备尝艰辛。

最后,仅以花玉娘一段高遏行云的唱腔,来阐述新编豫剧《金莲缠梦》努力想传达的宗旨,也向自古以来「足缠梦不残」的女性长辈们深深致敬:

「金莲尖翘何足观?血泪成河恨如山!

匹配良缘肤浅见,红尘零落苦缠绵。

恶俗毁身如天谴,层层缠裹代代延。

只要玉娘身犹健,不教女子哭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