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法警训练基地 (2)

其实霍明心里也很明白,高院不驳回他的上诉的可能很小。霍明请求葛警医替他换一身干净衣服,解开身上所有的纱布,他不想临死还裹得像个烂茄子似的。他又让葛警医将夹在头上的两块夹板卸掉,同时要葛警医把缠在脑袋上的纱布也扯下来,葛警医没同意。他怕法警面对那条已经基本愈合的裂口,也许会产生幻觉,或许葛警医自己就怕面对。是的,眼看一只像修补好的瓷器的脑袋又要重新被粉碎,被彻底地粉碎,其滋味可想而知。葛警医看到霍明的嘴唇在发抖,经请示所领导,并征得法院和检察方的同意,他破例给霍明打了一针具有镇痛作用的镇静剂,先前只有一个在本地执行的副市长“享受”过这种“待遇”。其他死刑犯临刑前就是再怕,哪怕是屎尿拉了一裤子,最多随便打一针什么针剂敷衍一下了事(常常仅是一针不起任何作用的蒸馏水)。葛警医的理由是霍明情况特殊,他怕万一过于紧张,颅外伤发作,影响执行。所以他得给霍明打一针,以防意外。其实,一粒子弹射出,什么疼不疼全不知道了。虽然这样,葛警医想,至少给霍明绑上带金属丝的法绳,霍明不至于由于勒得紧而觉得太疼。

刑场设在郊区的“法警训练基地”,四周全是高高的围墙。把霍明从“依维柯”上押下来的时候,霍明的头上缠着纱布,腿还略为有点瘸,他所担心的游街的事没有发生,直接就从看守所将他送到这儿来了。因为四周全是高墙,所以也不可能有外人围观。葛警医本来可以不来的,他的职责似乎已经完成了,但后来想想还是来了,而且所领导也让他最好还是来,防止万一还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果然到了“法警训练基地”,霍明到处找葛警医,虽然他被绑得结结实实,人被架着动弹不了,可他的眼睛四处乱转,嘴里问道:“葛警医呢?葛警医呢?”葛警医站在一大群法院和检察院的人后面,他原本就怕霍明看到,或者说他不想看到霍明被执行,霍明这么一嚷,只好出来,问霍明有什么事。霍明看到葛警医又说没什么事,说只是想看到葛警医。

两名法警把霍明架到围墙边,执行法官让其他人尽量退到后面去,稍后处有一幢带走廊的二层楼,从走廊上可以看到整个行刑的过程。

法警让霍明跪下去,可霍明跪了几次没跪下去,葛警医说可能是他腿部的骨折还没好完全,问法官可不可以破例就让霍明坐在那儿,法官想了一下,说:“也行。”因此在法警和葛警医的帮助下,霍明面对围墙坐了下来。

一切准备就绪,负责执行的另一名法警举着微型冲锋枪立在后面。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现场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只听到法官问。

没有回答,墙外有一只什么鸟鸣叫了一声飞过。

“我……想和葛警医说句话。”霍明坐在那里忽然说。

葛警医赶紧凑过去,弯下腰来问霍明还有什么话要说。

霍明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一尊即将被劈成两半的怪石,只有嘴翕动着:“你,还有医院里的那些医生就不该救我,让我现在又受一次罪。”

葛警医表情有些复杂地苦笑了一下。

“不过,我仍然很感谢你。”霍明继续说,“我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的。”

葛警医想说“不用了”,但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不那么合适,他的脸上依然挂着一种复杂、甚至有点儿痛苦的表情。他不知道为霍明最后注射的那一针具有镇痛作用的镇静剂是否还在起作用。“疼不疼?”他只是问霍明。

“还好,”霍明答道,看来他还算镇定,“马上就不疼了。”

“你还有什么要让我办的吗?”葛警医又问。

霍明坐在那儿摇摇头。

葛警医立起身来,往后退去,一直退到稍后处的二层楼上。

法官又问了一遍霍明还有没有什么话要留下来,霍明仍然摇了摇头。

葛警医站在二楼那些法院和检察院的人的中间,他看到执行法官举起了手里的小红旗。

小红旗挥下时,他听到闷闷的一声响,接着看到霍明头上的白纱布飞散开来,几片破碎的纱布在空中飘舞,葛警医不由得鼻子有点发酸,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

就在纪年根一审判处死刑后的第二天,童法官忽然接到纪年根姑父的一个电话,说纪年根的父亲突患脑溢血死了,可能是心灵感应吧,或许纪年根的父亲就在昨天死的,怪不得昨天没在法庭上见到纪年根的父亲!这一来童法官倒犯嘀咕了,他正准备去看守所见纪年根的,看他到底上不上诉,如果上诉得赶紧写上诉书,从昨天法庭宣判后纪年根的态度看,他是要上诉的。

说来纪年根也挺冤的。他是本市南乡人,到城里一家饭店打工才一年多,去年年底快过年了,他跟饭店老板要工钱打算回家过年,老板欠他四个月的工资,合计一千二百元,要了几次老板总是这理由那理由不给,后来给纪年根和饭店其他打工的要急了,老板就让他跟人一起去讨债,承诺讨到债就一分钱不少照付他工钱,让他回家过年。有家濒临倒闭的装潢公司欠了饭店数万元饭钱,有天晚上纪年根带了根水管跟人一起在一个小区把装潢公司的经理给堵住了,几句话不合,双方就打了起来,结果那经理竟然教铁器给打死了,当时一起去的几个都动了家伙的,对方也有好几个人。

混战中纪年根只记得仿佛抡起水管打向谁(他自己头上也受了伤),那经理身上、头部有几处伤,最后法医鉴定,其后颅骨处的一致命伤,恰好是一水管击打所致,而那天去的三个人当中只有纪年根是带的铁水管。其他两个人一个是带的厨刀,一个是带的一根木棍,混乱中带厨刀的没敢动刀,而是扔了厨刀从地上捡了块砖头乱舞,带木棍的虽然打得挺凶,死者身上也有多处木棍伤,但法医鉴定木棍伤不致命。纪年根记得被人打破了头,血流下来,一只眼都睁不开,他抡起水管就砸,没想到正是这一水管砸下去就出了人命了。事后公安机关及时赶到,纪年根和其他几个人一个也没跑掉。过年前,纪年根一千二百元工钱一分也没要回,倒把自己弄进牢去。并且他是讨债致人死亡的凶手,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理所当然地被判处死刑。原本是替人讨债,带根水管要吓唬吓唬对方,没想到动手出了人命,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了。纪年根是够冤的,要知道他才十九岁啊,基本上刚刚步入社会,还是个啥也不懂的小青年呢!

童法官想想还是到看守所把他父亲突患疾病去世的消息告诉纪年根,否则晚了,纪年根下达死刑的命令下来了,或许纪年根临死都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这未免也太残酷了一点,或者说纪年根上诉了(这种案子上诉成功的可能性极小),再驳回,执行能拖晚一点,到那时再告诉犯人,那样也许引起犯人的情绪波动,说不定会影响正常执行。所以与其晚告诉纪年根其父的死讯,还不如早告诉。尽管如此,纪年根听说父亲突然去世的消息反应之激烈,还是有点出乎童法官的意外。童法官把他从小号里单独提出来,还没等童法官把有关他父亲去世的话说完,他就号啕大哭起来,这一哭就不能止,末了哭得蹲在那儿半天起不来,闹得看守所里的狱警、武警都跑过来看,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童法官去拉他起来,他还一边大声哭泣着,一边泣不成声地哭道:“都是我……都是我害的!……爸爸啊!”童法官只好竭力劝他,说他父亲本来就有高血压,当然也可能加上儿子的事一刺激。童法官到南乡东沟村去过,纪年根家除了两间破瓦房之外,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纪年根两岁就死了娘,纪年根从小是父亲又当爹又当娘亲手带大。纪年根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现都已出嫁,原指望纪年根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能出息点,起码能把自己的生活能混了去,将来挣两个钱,再娶个老婆进门——没想到钱没挣到,竟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那老父亲能不急吗?“换作我,我也不知急成什么样呢。”童法官边劝着纪年根,边暗想道。好不容易才把纪年根劝得止住了哭,重新坐在童法官对面的方凳上。纪年根还一个劲地嘟囔着:“爸爸,今生今世儿没法报答你了!”童法官心想:这纪年根倒还挺有孝心,可惜事到如今还谈什么孝呢?自个儿命都快没了,这些小青年,早点想到这些,也就不会替人去讨什么债(没钱过年就没钱过年算了,总比闹出人命强),遇事下手也不会那么重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童法官好说歹说,才把纪年根劝得在方凳上坐下来,童法官就坐在纪年根的对面,待纪年根稍稍平静下来才切入正题。他让纪年根先把父亲的事稍微放一放,重新回到他的案子上来。关于他的案子,昨天死刑已经判了,童法官让他自己综合考虑一下,是否确定准备上诉。如果上诉,现在就可以告诉他,他可以立刻着手上报——当然,不上诉,那就是另一回事。纪年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听了童法官的话以后,坐在那儿想了好半天不说话。末了说不上诉了,说反正和他最亲近的父亲都死了,他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童法官及时向纪年根指出,这是两回事,如果能上诉,年轻人活着,将来还是有前途的。纪年根又问上诉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童法官说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该上诉还得上诉。纪年根听了童法官的这话后,便随便地说:“那就上诉吧。”童法官再次讯问以后,纪年根又确认。童法官便在判决书是否上诉那一栏打了个勾(原来那儿只是用铅笔作了个记号)。童法官让纪年根尽快写出上诉书(理由),到时还是由他来负责往上呈送。

而后童法官收拾收拾材料打算离开,见纪年根还沉浸在丧父的悲伤中,觉得也很同情,便顺带地问,关于他父亲去世的事,他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的家人。

纪年根沉默了好半天,忽然抬起头,说:“童法官,我能不能见我父亲最后一面?”

纪年根说话的声音比较低,童法官没怎么听清,他让纪年根话说高一点。纪年根就又把他的请求重复了一遍。这一重复,倒把童法官吓了一跳:一个已经判了死刑的犯人,出去见他去世的父亲最后一面?开什么玩笑?没听说判了死刑之后的犯人还可以迈出看守所一步,除非是去刑场。

“这……这个,没这个可能。”童法官支吾道。怕纪年根太失望,童法官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好像没听说过可以这样做。”

童法官想起纪年根的姑父好像在电话中,也代表纪年根的家人提出过类似要求,童法官当时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没想到纪年根自己忽然提出来了。童法官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法律法规、看守所的监规所规上从来就没这一条,作为办案法官,童法官没法答复。他只好强作镇定地又重复道:“这个大概是不行吧!你别想那么多,有什么话,或者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代为转达,甚至也可以代办,但要让人出去……恐怕没那可能。”

纪年根见童法官拒绝,还不死心,仍目不转睛,眼中充满恳望地望着着童法官说:“不管有没可能,童法官您帮我向上面提出来,就这个请求,将来我就是到了阴间里,我也会报答您的。”说着纪年根戴着脚镣就向前一倾,跪在童法官的面前,慌得童法官什么似的,赶紧上前把纪年根往起扶,连声责怪纪年根:“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纪年根硬赖着长跪不起,一旁一直站着的狱警也上来拉纪年根,纪年根仍然不肯起,直到童法官厉声呵斥,纪年根才勉强起来。——不过,狱警临把纪年根押走时,童法官含含糊糊地对纪年根说:这个请求,可以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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