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话我可是都信了的。”我咬唇, “不许骗人。”
“我从未骗你,”他似是也懒得指出我这胡话,我分明满口谎, 却硬要说我自己是信他的, “你可见过我骗人?”
绞尽脑汁想了半日他是否骗人, 我思了几处, 却又觉得那却是是未骗我, 顶多是不告诉我罢了,其余的我问他他则是有问必答。
不告诉我他娶我的理由。
不告诉我他是哪个皇子的人。
不告诉我那害人的药囊是他们的谋划。
不告诉我他与那永安公主那尹可或许还有那表妹与他更多的关联。
啊其实我和他又有什么差别,我也不告诉他那些是是非非, 可惜我总是忍不住骗人罢了。美其言哉是善意的谎言,我说的谎不过是为了家中安定, 不要生出不和来。
入夜。
我心里那种对将要来临的事情的恐惧更发深重。觉得仿佛自己维持了那么久的不在乎, 不知晓, 装模作样全都快忍不住。
伸手取了薄荷酒来喝,在暑夜里也得几分清凉。我睁不开眼睛, 眼底一直模糊,借着酒意,却好似一再看到他身后的那棵树上的花落下,从梨花白转变成为血眉红。
我好似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韶华正时, 莺柳如丝, 余香入衣。
他坐在廊前树下吹埙, 梨衣胜雪。而我不知为何忧惧局促。
一颦一笑间是我忘不了的清雅之姿, 如墨兰, 似青竹。清茶浅酒,对诗抚琴吹埙, 竟有些不真切,让我觉得恍如幻影。
他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只有嘴角那丝笑意温暖而粲然。
而待片片梨雪飘落成点点红梅,暗香盈袖间。
我才明晓,勿念旧尘,前缘如霜,年年岁岁,但记今朝。
我不记得自己只是一味地喝酒,从浅酌到了豪饮,被他劝了好多次,我却始终不听。本想着干脆喝醉了第二日昏睡过去,可惜我始终没醉,也并没有睡过头,却是早早地醒了,或是说我一夜未眠。
躺在他身侧听闻他浅浅的呼息声,一想到明日便是我一个人独眠,竟是有些惶恐不安。我还笑自己当初一个人怎就睡得惯了,如今短暂分开恰是不能独眠,也真叫人笑掉大牙,又不是三岁稚子,还要娘亲哄着、爹爹摇着入睡。
眼底勾画着他的眉眼,心头窜起暖意,升腾起一句:
勿念旧尘,前缘如霜,年年岁岁,但记今朝。
翌日,我送他出了府门,便是止步,外头有侍卫队候着他。原先我一想到韩之繁才是和亲者,即便不念,心头总是不适,我若去了城门送林述,见到了他,那面子上也抹不开,不如到此为止,也省得我顿生什么送别之情,怪是瘆人的。
可是我如今应是想开了,也没那么多纠葛与不安,若是不送,反倒显得我小家子气。
只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还是那个梦,那种不切实际的揣测,始终没有着落。
城门镀金,浩荡的队伍再一次被十里百姓送出城门之外。
垂柳结絮,纷纷扬扬地飘在风中,日光将之烫上了一层淡白的茸。
我目送他的背影,可林述始终没回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落寞,他或许是不流连,没告诉他我也在送行的人群中,是否他也就无这个转首的必要?还是说他本就无所留念,有我无我,都无所留念。只是他目光所循之处,则是心驰神往的,将要奔赴的,魂牵梦萦的——宸国?
摇摇头莫再想,却是瞅见了韩之繁在百姓中寻觅什么的神情。我可能是做贼心虚,不小心对上他的眸子,看到他眼眸深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我亦是看不真切的东西,我慌乱转身就走。
“启程。”
林述的声音并非洪亮,我却是在听闻到的那一瞬回首。
他神色淡漠,侧着身子也看不到我。
小妇人的心情我算是能了解,那种思君不至的闺怨竟然也在我身上体现。如今是越发地不欢喜自己这个模样了。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再度回到文府住。
尚书府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也怪冷清的。我现在才知道那时我回了文府,晾了林述那么久,不晓得他是怎的过。
现下的我,大概只觉得有些冷吧。
半个月之后,雅皇下令重兵封锁太傅府。
彼时我正在院子里与我娘亲做小孩儿的衣服,娘亲拿出一摞她选好的料子,而我心头只有涩意。
“叙儿,我是过来人,”娘亲叹了叹,放下手中的活,说,“你也莫再瞒了,我与你爹爹都清楚,只是他如今还在生闷气,觉得快熬出头了结果小孙子成了一场空。”
“啊……我猜也是。”我干干地张着嘴,不晓得说什么。我猜也是他们早就知晓,我猜也是爹爹好久了都不出来见我,没与我说几句话是心里头难受生气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时为何不直接与我们说呢?”娘亲复问。
我找着理由搪塞,“我当时看你们如此开心,我一时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自己人说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了。你从小什么事儿都不和我们讲,别人家的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而你呢,冷冷淡淡,也不和我们亲热,我瞧百里皙都做得比你好上百倍。你说了我又不会怪你,我知道你也是无计可施,但你至少要让我们知道吧。”我分不清什么是怪罪,什么是责骂,但娘亲向来语调高了八度,声音尖细得很,我总是不愿多费唇舌,因为我若说多了她便会滔滔不绝,可我若不说,她依旧是这般滔滔不绝。
“所以,你们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我还要多说什么。”我拿了一块料子在手中,低了头不晓得做什么。
“我恼你的是,为什么你当初不说,这种事情可以商量,可以找爹爹娘亲说清楚,可你连告诉都未告诉我们一声。林述的爹娘是知道么?”
“知道。”我有些想离开,不欲再聊了。
“他们怎么晓得的?”娘亲咄咄。
“大概是林述说的,他怕我面子上过不去,起了隔阂就不好了,所以先去解释。”手中的布揉起了皱。
娘亲正要开口训斥我,却见饼儿慌慌张张地一脸失色地从外头跑来:“小姐小姐!夫人夫人!我刚刚去买藕粉酥饼路过太傅府上,发现那里全是兵!太傅府是姑爷爹爹的大宅是吗?怎么会有那么多侍卫啊!”
我胸口一滞。
瞬间方才那些胡乱的情绪全都堆集于此,“重兵包围”牢牢遏住我呼息的只有这四个字。
“怎么回事?”娘亲担忧,回头问饼儿。
我头有些晕,扶着桌沿站起来,吞了一口口水:“说清楚。”
“我今天早上特别想吃藕粉酥,于是就到去元馀轩去瞅瞅有没有新鲜做的酥卖,我付了五十文他给了我一个,我说怎么还涨价了,原先只要三十文一个,那掌柜的和我说现在的藕普遍没有原来的鲜嫩了,面粉的价格也长了,但是和其他铺子比起来这家还是核算得很呢……”
“重点!”我此时对这糊涂饼儿也起了焦躁之心,开始对她心生不怿了,没了好脾气。
“噢噢就是后来我去了一趟尚书府,发现那里也被封了,现下太傅府周围都是官兵,我听有人在说是什么通敌叛国。”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娘亲说:“你安心,我去把事情弄清楚。”
“可是林述他会不会……”
我打断她说,“我不知道,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我是他的夫人,想必定是有所牵连。娘亲你和爹爹这段日子也莫出家门,或者到外头去避避风头。我怕若是上头手段狠厉,就不单单是处罚一家之事,而是株连之罪了。”
“可叙儿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我总不能离开这絮阳。若是走了,一来对不起林述,二来别人恐是会说我也参与其中,我是畏罪潜逃。我给你和爹爹安排车子,今天就去别院。”
罢了,走不走,又有什么干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随便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按在头上,都没有一丝活路。
我现在连林述会不会通敌卖国我都不知,我只能保证他若是回来则定是重罪重罚。不晓得这个消息有没有传到皇城外头,若是传了出去,那林述性命堪忧;若是林述此行就是雅皇属意远行,然后暗中解决,那他生还之可能几是无。
我现下又能去寻何人?
林述不在身边,爹娘无从依靠,公婆恰被囚禁,外祖早已归园。
跨上马车,稳了稳心神,叫徐鞑送我到左攸天府上。
凝神苦笑自己真是痴愚,那日还让林述保全廖夫人,现下看来他自身难保,又或者还得仰仗廖夫人。
我真是可笑。
既然我已经猜出林述非雅皇之党那雅皇又怎会不知。
既然我懂得未有血腥无法上台,皇家寡义手足皆可相残,又何况他非为亲手足,此般兄弟如恰如蜈蚣之足。
他一人又有何依靠,横竖如今雅皇依旧当政,林述又怎能当局,他不为弄权之人,却也是在局中被人牵制。对弈者,并不是他,而是天家皇胄,一个相一个士又能如何,牺牲了的棋子要有何用?
而我,也不只不过是棋子中的棋子,在这一场盘中,连位置都无。
别人眼里的光鲜亮丽,谁知背后的鲜血淋漓。
我明明尝过一次这般滋味了,怎的还在这里犯糊涂不灵清。我以为他是伴君侧的重臣,谁知道一朝被弃之如履帝皇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太傅大人一生勤恳,难得的忠义之士。却是要同我外祖一般落上后半辈子的骂名了么?
思细极恐,却是想到了我外祖是受林述之力才能留得性命苟且而过,虽为人不齿遭人白眼,可我外祖毫不在意,我即便是心纠,也稍得心安。可如今却是林述的爹爹落下马,林述被支开,以我之力我又改如何保,如何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