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心乱

次日一早, 云骑将军府上来了几个木族王府的内侍,捧着几箱衣饰、茶壶、粉盒、布匹等物品,还有金银钱财, 说是王赐予苓岚的, 感念她当初为她挺身而出云云。

苓岚知这些事物乃木族中上好的东西, 虽不比在锐宫内见到的华贵, 但她心中感恩, 打算前去木族王府谢恩,但内侍说柏年已分赴过了,今日有事外出, 请她改日再去。

苓岚拿出一些零碎银钱给前来的内侍作为答谢,说了不少客套话。

内侍欢天喜地回王府, 待到黄昏时柏年归来, 才细细转达苓岚的感谢。

柏年本以为苓岚回木族, 会像之前那样居住在王府中,不料那日愫眉早有准备地在王府门前截住了苓岚。

他仔细一想, 也觉得愫眉是对,毕竟他与苓岚并未成亲,又非亲眷,以前父亲和姐姐同住的时候还好说,如今却有些尴尬。

他命人把赐给苓岚的诸物一律送到将军府, 心想得找个什么理由过去瞧一瞧, 可此番祭阳日奔赴两仪城多日, 积累了不少事务要处理, 还要外出视察, 探望苓岚之事只得押后一日。

这夜,梨笙捧过一碗茶, 碧绿的汤色浮着几片莲叶碎末,柏年接过饮了一口,示意搁在案边,埋头审阅书文。

梨笙在一旁垂手而立,柏年见她并无退下之意,抬头望了她一眼,她一身淡青素纱宫衣,头绾双平髻,髻上簪着七八朵精巧别致的小金花,眉清目秀的一张面容略带迟疑之色。

柏年道:“还有事吗?”

梨笙怯怯地回了一句:“没……没什么事。”

“下去吧。”柏年执笔的右手轻微地晃了晃,不再望她。

梨笙退下,背影如像风里翻飞的柳条,看似无依无靠,却又有着难以扯断的牵绊。

柏年搁笔,心下烦闷,他想起了数日前槿年私下对他所说的话:“当年苓岚为了助你挺身而出,我们二人不能保她无虞,已愧对于她。幸好她在金族的两年,金君并无为难她。然而你数次与她碰面,从未表现出你对她的关心和爱惜,反而一味地怀疑她,你这是直接把她推给了别人啊……再说,这段时间以来,你也并没明确拒绝过梨笙,还因为蛮族入侵后对她百般怜惜,留她在身边伺候……你还有个土族的小郡主在议亲,又与梨笙如此接近,三心二意,你要求苓岚身在金族,却在你冷言相对后仍心无旁骛地将你牢记在心?”

他深知,父亲的遗命不可抗拒,与土族的思均小郡主已是定下来的亲事,只等一年半后他的孝期一过,便正式进入流程。无论是昔时作为木族的少主,或是今日为王,他都不乏爱慕者,梨笙不过是当中最为大胆也最为痴情的。

可自始至终,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在木族王府长居多年的苓岚。

苓岚前往金族为奴后,梨笙多番软言相劝,他不曾疏远她,甚至在蛮族入侵后,因她顶替了槿年受蛮族羁押对她心存感激,留在身边伺候。苓岚的面目日渐模糊,梨笙则是日益靠近,柏年偶尔也会迷糊:到底要不要连梨笙都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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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苓岚亲手整理将军府的园子,拔出了大片的杂草后,累得满头大汗,靠着一块巨石上歇息。忽听人来报,王亲自驾临将军府。

这个王,指的当然是柏年。

苓岚甚是惊诧,她尚未入王府拜见柏年,柏年却先来找她。她连忙除下身上的粗麻围裙,随手塞到石头后面,取来一瓢水洗净了双手和脸上的汗水,理了理鬓角的乱发才快步到园外相迎。

此时愫眉已请柏年进了二门,穿过碧水池上的石拱桥,柏年正看着那几尾肥懒的锦鲤在疏疏落落的莲叶间悠闲地扭动,见苓岚正要下拜,连忙制止:“本王今日只是路过,顺路来看看你,不必多礼。”

他见苓岚衣衫简朴,发髻微乱,并无珠钗等装饰物,脸上湿答答的也不施脂粉,他面露疑惑。

苓岚见他目光不住打量着自己,难堪地俯身请罪,解释道:“苓岚正在整理园子,不知您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恳请您宽恕苓岚的失仪之罪。”

柏年没想到她会如此谦卑,心中难过,他虽为王一载有余,所有人对他更为尊敬,但他极不愿她向自己如此卑躬屈膝,道:“不碍事,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愫眉连忙招呼他入内,命下人奉上茉莉香茶。柏年在内堂撩袍而坐,环视四周,见她们所居之处虽陈旧,但倒也显得古朴典雅。

苓岚一时无话,只好亲自去厨房备点心。待她回来,见柏年拿着茶盏,与母亲并无交谈,只觉这气氛尴尬。

“苓岚,”柏年开口,“你回木族这两日,待得还习惯吗?”

“回王的话,苓岚一切安好。苓岚昨日本来打算进王府叩谢您的赏赐之恩,只是内侍说您一大早出去了,便打算等您得空了再前去拜见。”

柏年听出了她话中的生分,更觉不悦,他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站起来走向她。

愫眉见状,只得随之站起,立在一旁。

柏年站在苓岚跟前,挽起她的双手,他从未如此待她,苓岚吓得赶忙一缩,却被他紧紧拽住了。

他柔声道:“苓岚,不论外界有何传言,我深知你为奴是因我之故。在我心中,你还是当日那个跟随在我和姐姐身边的小丫头,以后不必如此见外。”

苓岚颔首道:“是,谢王……”她本想说“谢王恩典”,见他神色微变,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柏年的手指划过她的掌心,依稀察觉到她的小手已有一层茧,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低头见她左腕上戴着一个洁白细腻的羊脂玉镯,莹润生光,自是价格不菲。

他从未见过此物,见苓岚浑身上下并无其他的饰物,知这必定是她随身所戴的首饰,正自疑惑她从何处得来这样的珍宝,想着是否是苍颀将军府上的物件。

苓岚意识到他在细看自己的镯子,慌忙挣脱了他,她垂下双手,袖子遮挡了玉镯。

柏年从她的反应中有了判断,冷冷的道:“是他赐的?”

苓岚当然明白柏年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不愿否认,却怕直言会惹来柏年不快。

柏年见她眼眸低垂,默不作声,明白自己猜对了,他冷笑道:“能让你片刻不离地戴在身上……可见我木族的赏赐远不如他送赠的珍贵了?”

苓岚想起昨日柏年让内侍送来的首饰,印象中好像是有玉镯之类的物品,她随意看了两眼,让丫鬟收好。此时柏年的冷嘲热讽让她很不自在,她小声道:“您多心了,并非如此。”

“我多心?”柏年厉声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压根儿就没想回到我这木族王城!你宁愿留在姐姐的两仪城!你是为了能见到他罢了!”

愫眉见柏年动怒,未知他所怒何事,想上前劝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苓岚无意与他争辩,垂目不语。

柏年只道她默认了,“嘿嘿”地笑了几声,既是讽刺,又有苦笑:她的心还没有回来……

他目光如炬在她脸上一瞥,带着失意与愤懑,拂袖而去。侍卫紧密跟随。

苓岚仍怔怔地站在原地,愫眉只得抢出去,带着下人送别柏年。柏年脸上阴云未散,对愫眉拱了拱手,上了马调头离开将军府,没过一会儿,大队人马消失在街角。

愫眉匆忙回到内堂时,苓岚正在木然地收拾着茶点和茶具。愫眉细细回想了柏年的话,压低了声音问:“苓岚,王口中说起的那个人,便是金族的王?”

苓岚也知否认并无任何意义,她不敢看母亲,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不该会是……对金族王动了什么心思吧?”愫眉大惊。

“娘,”苓岚忽然有些难过,柏年对她疾言厉色,她不曾惧怕,可若让母亲震惊和不安,她心里很不好受。

她强忍着泪意,“您别担心,我和王……和那位金族王,并没有什么……他的确待我不薄,女儿心中感激。柏年他大概是不高兴,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性子便是如此,容易动怒,没几天又会好的。”

“依我看,柏年君心里还是有你的。”

苓岚愧疚:可惜,我明白得太迟,我原以为,自从我去了金族,他就将我忘了,然后和梨笙走得亲近。或许,这只不过是我移情别恋的借口罢了……当初若是足够喜欢柏年,自是会无条件地信任他,大概也不敢对王有什么念想……

她再次确认,她与柏年之间没有任何可能,她对他已无丝毫的留恋,仅有作为族民对王的尊敬和多年相伴的关怀。

她曾真心真意地喜欢过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她离开后经历了种种,他开始怀疑她,冷落她。与此同时,她被煦之吸引,被煦之呵护,她从此真心真意地不再迷恋柏年的一切。

她只有一颗心,意属于谁,并非她自己所能把控的。

愫眉见她不语,却在想着要怎样才能帮金族王查清楚药粉的来源,好让苓岚还了这个人情,从此不要再对高不可攀的金族王产生什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