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转身轻负

林烨双手一拨,欲以一半针线去杀葬花,以另一半的针线绞住周皖的谦常剑。可是她失败了,因为周皖的剑也很快。林烨先前仗着针多、针快置葬花于天罗地网,可这周皖更快,他的剑穿梭在针缝间,被挡住又立即撤回,以寻找下一个破绽。

林烨不得不把全部的针都投向周皖,不然,她可能会被捅了腰,或者被刺破了心,或者掉了脑袋。

周皖放缓步子,一剑一剑地刺,一步一步地退,一根一根地揽。一面退,一面喊:“都躲得远些!出去!”林烨不便移动身子,战线越拉越长,可线却不够长了。便在林烨稍顿的片刻,周皖猛地一个“金鲤穿波”腾跃而起,紧接着一剑“荡川奈何”劈斩向林烨手中的傀儡细线。怎料这线只是向内卷了一卷,立刻又绷得笔直,弹开了周皖的剑。周皖并不惊讶,只是凝神应对,不叫林烨发现自己的任何破绽。

这针与线经过了特殊的加工,绝世罕见的珊瑚金和玄铁统统被融入了这些针线中。周皖的剑,就算有天大的力道也难以斩断它们,更何况周皖只是怀侥幸一试。他这试,成则妙极,败亦还有后着:他还是慢慢后退,偶尔穿插几剑“梨花飞雪”、“丹凤朝阳”、“探窗捞月”向前刺,或“倒转乾坤”、“流连几返”躲闪着退。

林烨冷哼着:“你欺侮我走不动,我也欺负她走不了。”她即刻收线甩针,再刺向昏倒在地的葬花。

是时候了。

周皖的掌心渗出了冷汗,腻腻滑滑,很不自在,可他不能撒剑!周皖左踏一步,右手持剑抵在身后,左手探囊,离弦追针便去。

追风游,踏箭走,铜钱飞打锢奇针。

穿引诡线绣作绸,通宝刻金瘦。

孔方鱼贯套丝绳,劲气延,绞结咎。

管它阿堵不堪销,总能缓牢扣。

撒手数把大大小小薄薄厚厚新新旧旧的铜钱,翻滚着套向针尖,其响呜呜,其迅疾令人咋舌!

“好强的力道!”林烨也不禁暗赞。可她以为,铜钱是向她周身大穴打去的,所以她尽数遣还针线,一抖手指,左右调向,再朝铜钱与周皖激发出去。

周皖嘴角稍扬,将剑荡出。空气在战栗,铜钱径直穿入针线。

“什么!”林烨瞪大了眼,眼睁睁地见这针线猛烈地颤抖,不听自己使唤,铜钱沿着线靠近了手指,“多谢你赠钱。我这可怜虫儿,却偏偏不受!”说着,林烨重振精神,冷笑,使全力抖动着十指。

“千金负十指,四两拨千斤,拨得动千斤,拨不动财银!”周皖笑着,随手挽个剑花,抵剑过去。

林烨虽然手忙脚乱,然而针线在她一振之下确然听话了些许。只是周皖已然欺近了林烨,又使一个“移形换影”,身形一闪,他步位有条不紊,绕林烨接一个转身,竟是抢进了屋内。这一回林烨收转针线时,针线上踢里咣啷响成一片,铜钱与铜钱,针与铜钱,互相干扰,吵闹不已。

“烦死了!”林烨娇声叱道,“看我不把你这捣蛋的家伙遛成大马猴!”

周皖趁林烨摆弄针线的须臾空闲,俯下身子去探视葬花。葬花是因脱力而昏倒,想来并无大碍。

“我这针上可有寸步魂,薛城主接受我使用的唯一的毒……不想死就滚开,不然你就会焚身成浓血。”林烨讽道,“葬花是一定要死的。”

“焚花!”周皖可算想通了她是谁,“你可不能把事做绝了!”

“哈哈,知道我是谁,还跟我谈条件?你不滚,就接招吧!”焚花尖声笑道,再一甩针线,铜钱竟然纷纷扬扬地飞了出来——完整的,破碎的,噼里啪啦地卷来。当然,焚花发出的铜钱绝然不会比周皖的力道强,也没那么有方向性。是以周皖用“孔雀三开屏”硬生生地接下了威胁他和葬花性命的碎铜钱。

铜钱打碎了“季桐斋”内的瓷瓶,瓷碗,打穿了书画,嵌入墙内或散落在地。

萧涟等人在斋院外凝神看着战局,攥紧了拳头,却无法去助手,颇觉憾然。

“焚花……”没人注意到那手持翠绿洞箫的白衣男子在低吟,执他之手的女子亦在这番情景面前哑然。

周皖接下了太多的铜子,虽然打过来的力微,仗不住还回来的更多,此时,不禁有些手腕颤抖,谦常剑上也已出现了不少的坑坑洼洼。

“焚花,你休想!”

“嘴还挺硬。”焚花咯咯笑道,“有能耐就来啊!”又是千万朵银白的花,晃眼得紧。“大马猴儿,快来刺呀。”周皖不得不接,可他不再以快治快,他要以静制动。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此话虽来自于兵书,但只要是对敌,稳与敏,都是必不可失的胜利法宝。

周皖可不想做被戏弄的大马猴,他知道些以柔克刚的招式,便于此时一一使出。他每一剑都蕴了极大的气劲,以保一剑出去便可破除危机。只是现在,他全无攻击之法,但转念一想焚花的十根手指,也应该累了吧?

可葬花从小就这么练,臂与腕结实得紧,手上已练得老茧层层。她在这茧子上拉两刀,涂抹上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别人以为是有人虐待她。萧涟就是这么被她骗过的。

焚花可不累!

周皖有些儿累了。他得守住葬花,他不欲再靠近焚花,生怕一近,针不长眼,扎伤了葬花。他根本没办法去攻击焚花,他只能心有牵念,硬挺着守——如果让吴守看到这一幕,只怕吴守会呵斥“攻上前去,别磨磨唧唧地守!”

周皖心有顾忌,他不说,这点却让焚花看穿了。焚花笑骂:“妾有意乎君有情,世间情事恁难了,羡煞鸳鸯一对对,同生共死圆你梦。哈,哈哈!”

只是突然,她听见了箫声。箫声呜咽沉抑,正逢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又胜负将定。

“别打扰我!”焚花怒斥,“闭上你们的鸟嘴!”

箫声不停,只是改作悠悠扬扬,缠缠绵绵,如萦竹之流泉,似映风之月光。一声接一声,凄凉婉转。寒丝入骨,缕缕冰冷。在场诸人除周皖、葬花和吹箫者外,都是浑身一激灵。可堪: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他身边那女子的身子在发抖,清泪盈眶。他长长地吹着一个低沉的音,另一手揽在女子腰间。箫声渐转沉闷,无奈又悲壮。

“别吹了!”焚花狠狠道,“不然把你的嘴缝起来!”

可他以单手也能吹一曲妙箫。他仍旧不停,修长的手指在六孔上盘桓,手腕轻盈地上下移动,以便手指去“粘”。箫长一尺八寸,他这般演奏,扶箫在一指,也真险得紧。

若说她打着的是一曲《十面埋伏》,这男子吹起来的便是《霸王卸甲》,一激烈一悲挽,一慷慨一沉闷,才叫焚花如此心神不宁。

焚花急了,这箫声总有一种魔力,引得她心难宁静,针线偶有错乱。可她离着那男子太远,针线又打不着。她怒斥,她怒骂,她火冒三丈。

“气大伤身。”他终于止了箫声。

“算你识相!”焚花拨弄着指尖乱线。

周皖没事,是因为他凝神对敌,对箫声充耳不闻,而焚花就不同了,一面打着,一面说笑,心神如这么些针一般散落自在,因为周皖根本打不到她。

焚花舒了一口气,正欲再接再厉,大展攻势,将周皖和葬花焚成浓血灰烬,怎料这男子又开始以箫声吵扰她了。

焚花大怒,忽地嘴一扁,抛下针线:“我不干了!你们都欺负我!”

血红色的线与苍白的针瞬间萎靡在地。

焚花停手,周皖也停手,但他仍有七八分提防,抬剑胸前。

“林儿,你收了针线。”萧涟叹道,“我不论你是焚花还是林烨,只要你愿意改过,你可以在南苑一直呆下去。”

“南苑?哈哈,哈哈。”焚花干笑道,“谁稀罕!”

萧涟变了脸色:“焚花!”

“阁主亲自叫我杀了葬花,我怎能不去做!”焚花翻个白眼。

“阁主是谁?”周皖急问。

“想知道?想得美!”焚花大概是歇息够了,再次甩开了针。

“令儿。”那男子突然低声念道,“前尘往事蜀英楼,踏马归蹄暮沉舟……”

“你说的……就是她么……”男子身旁的女子靠在男子身上,颤声道。

“只有这一次我不知发生了什么,相信我。”那男子搂住女子,向焚花长吁道,“令儿,且慢动手!”

其实焚花早已听见他最初的“令儿”了。可她不想听!她听见这个人这么称呼她,她就悔恨不已:“穆良诚,你这混蛋,恶人,贼子,无耻之徒,王八,扫把星,泼皮,无赖,地痞,流氓,淫贼,登徒子,老油条,伪君子,十恶不赦,禽兽,桀纣,安禄山,赵高,花花公子,纨绔子弟,社鼠城狐!”

别人那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焚花却是怒不择言。

这男子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令儿冷静!我,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我祝诚,绝不是这种人!”“好一个不是这种人!好一个穆良诚!好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禽兽!”焚花反斥道,“亏得你吹得好曲子,拜你所赐我失了这条腿!”

萧涟不仅愣了:“祝诚,先前你和她……”

“令儿,你要是恨我你就杀了我好了!”祝诚苦笑道。

“好,我就杀了你!”焚花甩针入梁,轻飘飘一荡便出去了,也顾不上周皖与葬花。

周皖急追出去。

祝诚将身旁的女子安置在一旁,冷静地看着焚花。焚花靠在墙边,嘟囔着“不得好死”,却没动手。

“你当我童子功都是用来玩儿的么?你当我对你无情无义么?你对女人那一套,都是酒,都是诈!”焚花疯狂地大笑,笑声出奇的悲苦凄怆,“苍天有眼,让我再见到你好杀了你!”

“令儿,你不必害他们。”祝诚闭上眼。

“你睁开眼,你看看我,被你害成什么模样,所以,我当然要,大开杀戒!”焚花又要舞起针线。

只是她舞不了了,因为她浑身因气愤而发抖,没有一块肌肉听从她的指挥。

周皖连忙趁此机会,点住了焚花。焚花不能反抗。

“祝兄,这里面又有什么故事,一会儿再说罢。这焚花在两个时辰内都动不了……苑主,您说怎么处置?”

“周公子,这些事……我一定会给二位一个解释。”萧涟恳切道。

周皖只是一笑:“妥善处理吧,我去陪陪葬花姑娘。”

葬花不愿再忆起先前的惊心动魄。十余年的姐妹,今日却毫不留情地要杀她,多么可怕!周皖只是搀扶她起来,安慰几句:“这里太乱,你先去我屋里歇歇吧。你放心,焚花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她……她死了吗?”葬花打了个冷战。

“没有,她只是被旧情扰乱了思绪,去找别人麻烦了。”

“谁?”

“穆良诚,也就是祝诚祝公子。”

“穆良诚!”葬花似是知道了什么,“原来……是祝公子。”

“来,我扶你去歇。”

“不用扶我,我还能走。”

“是么?”周皖做势要放手,葬花立时就腿软了,周皖连忙环住她肩膀,右臂扶她胳膊。

“还要麻烦周公子了。”葬花轻声道。

“玉瑶,可再别这么逞强了。”周皖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周……”葬花闻听,暗自窃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你好好歇歇。萧苑主去处理这事儿了,我呢,给你收拾收拾屋子去。”

“你很累了,歇一会儿再去吧。”

“我可不累。”周皖笑道,“你渴了就喝茶,饿了那儿还有些吃的,别嫌弃,也别太矜持。”

“嗯。”

周皖放下谦常剑,轻轻抚摸了片刻,走了出去。

“可别太逞强。”葬花捏着衣角,低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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