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从食盒里取出一碗温热的肉糜来,道:“你自己吃,还是需要我喂你。”
“我手又没断。”周贻瑾微笑着,接过肉糜,吃了起来。
吴承鉴为了周贻瑾的病情,专门去学了几招推拿摩按的手法,打开食盒的底层,露出里面的温水来,用毛巾润湿拧干了,先为周贻瑾擦拭双脚,周贻瑾停下叫道:“昊官,让小九来吧。”
这等伺候人的活计,吴承鉴也自知的确做得不好,就将毛巾给了再次钻进来的吴小九,然后给帮周贻瑾轻按双腿——他从跌打名家那里学好了手法,知道怎么避开伤断处,既不至于牵动伤口,又能帮周贻瑾疏通血脉,吴小九擦完了腿脚又帮周贻瑾擦身子,吴承鉴刚好也按完了双腿,为周贻瑾按脚底,问:“脚底有感觉没?”
“有。”周贻瑾这时也吃完了肉糜,一边让吴小九替自己擦背,一边说:“两条腿那地方,这几日也痒得难受。”
吴承鉴却欢喜起来:“那是要好了,你再忍忍。”
他替周贻瑾按完了脚,吴小九这边也擦好了退出去,吴承鉴又来给周贻瑾按肩臂背腰,凑得极近,低声将这段时间以来外头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
摊手五进来的时候,已经带来了一些消息,不过毕竟只是只言片语,这时听完了吴承鉴的话,周贻瑾道:“倒也跟我们之前想的差不多。”
“差不多好?”
周贻瑾笑道:“差不多坏。”他瞥了自己的脚一眼:“更坏一点,如果不是我,兴许你不用上来。”
“别再说这话了。和珅不可能放我在广州,你躲过了一劫,以他的能耐,一定会有别的谋算。”吴承鉴道:“要想不上来,除非我一开始就跑路,带了妻儿老小,扬帆出海。所以不是你拖累了我,是我拖累了你——那个逆案都多少年了?当初该结的都结了,你一个师爷,不在横三族纵三族之列,只沾了一个友字,若是当年刚刚东窗事发的时候也就算了,偏偏又是隔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因为我的事情,谁那么无聊把这么老的事情给翻出来?”
周贻瑾点了点头,自此不再跟吴承鉴说哀怨的话了,吴承鉴见周贻瑾收拾好了心情,又道:“我见到和珅了。”
周贻瑾的眉毛扬了扬,显然对这位当朝主宰很感兴趣:“他怎么样?”
“比预想中的英俊,比预想中的沉冷,比与预想中的…可怕!”吴承鉴说:“我觉得,我什么都瞒不过他,怕是也斗不过他。”
说着,便将进和府、见和珅的过程以及双方言语说了,过程不长,言语不多,吴承鉴与和珅的对话不过寥寥数句,周贻瑾却听得心情沉重,脸上神色数变。
吴承鉴先后提出了三个方案,和珅都没答应。
第一句话说什么“求中堂大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是单纯的告饶,和珅不答应乃在情理之中。
第二句话开始才算提了想法,乃是求和珅放过自己一家子,具体的条件尽管提。
但和珅没有接话,或者说毫无兴趣,然后吴承鉴只能自己把条件提出来,“吴家愿尽献家财,只求能够家小平安,躬耕度日。”这是表示吴家愿意净身出户、只求保命了。
然而和珅还是不同意,吴承鉴无奈,只好提出自己最后的底线:杀自己、保家人。
只可惜,和珅依旧不满意,至此才提出他的条件:吴承鉴得过来帮他办事。
在外人看来,和珅不但没有惩处吴承鉴,反而要抬举他,这真是以恩代罚了,但周贻瑾却清楚得很:那反而是吴承鉴最最无法接受的。
早在广州的时候,吴承鉴就对大局势做出了判断:和珅必倒——之后的种种决策,都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上。这就是他极力撇清与和珅关系(虽然一直做不到)的最大原因。所以一旦过来帮和珅做事,那就是彻底站在和珅这一边了。
被和珅打压、被和珅迫害,只是近期难受,如果大局真的会如吴承鉴所预料的那样:和珅倒台、嘉庆亲政,那吴家反而有一丝复兴的机会。
相反,如果现在过来帮和珅做事,也许近期会有一点好日子过,可天翻地覆之后,吴家就别想在这中华大地上有立足之地了,若是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舍弃一切、出奔海外了。
周贻瑾听到这里,长长一叹:“你说来跟我商量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杀你…真是异数了。”
吴承鉴默然了。
当日他向和珅开出了要求与条件,和珅一概没有兴趣,然后和珅反过来开出了一个条件,当时已经把意思说的很明显了:我只要你公开站队!
以和珅的地位来说,吴承鉴连续几次推三阻四,以至于他几乎用强地将人逼上来,到了这份上了,和珅还愿意不计前嫌,只要吴承鉴能识时务,可就这样,吴承鉴还不当场答应,那就是很没诚意了,从和珅的位置看下来,吴承鉴的抉择是该杀的——拖延,就是不忠!
所以周贻瑾说和珅竟然没有杀你,乃是异数。
吴承鉴这时已经按完了,搓了搓手,说:“我这次见了他以后,更确定了一件事情,他这个人万事皆算利害,不是因喜怒而杀人的人。在他那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金钱与权势,才是有价值的东西。”
周贻瑾把衣服穿好了,一边说:“若是这样,那他现在杀你,的确不是时候。”
“嗯。”吴承鉴道:“总得把宜和行的产业都盘过去,然后再动手。我连续几次惹恼于他,结果他都一点情绪都没有,不恼我,不怒我,决断不带一丝情感,所以你和我的性命,对他来说毫无价值。现在有价值的是我的钱,我的能力,以及宜和行的作用。”
“杀人只是一刀,但要把你的钱、你的人、你的产业都弄到手,却就不容易了。”周贻瑾沉吟着,说道:“他之前必定已有所布局,就不知道要多久。”
他是吴承鉴的谋主,但更倾向于官面上的、北方京城的一些事情,对宜和行内部运作的了解,远不如吴承鉴自己来得深入。
吴承鉴道:“我手里掌握的财富,可多也可少——如果以抄家灭门的方式,就算掘地三尺,所得也不过数百万两,而所失将是十倍以上。而且那数百万两的抄家之资,最后能进国库的,怕只有几十万两。和珅是当国多年的人,又精通商事,这个道理不用别人告诉他,他自己就明白得很。”
周贻瑾到广州多年,颇知十三行的运作,知道吴承鉴手里握有的财富不只是钱。
如果和珅决定抄家,风声一动,群兽扑上,在抄家队伍到达之前,吴家最有价值的产业——如福建茶山、广佛店铺、通海大船、诸省商队等等就能被瓜分殆尽,这些都是“生钱之物”,价值简直无法估计。此外如交叉债权等,马上会被人隐赖,经营多年的国内商贸体系、海外商业线路也会瞬间崩塌——这些就是纯粹的损失。
至于抄家队伍到达之后,欺上瞒下必不可免,钦差要吃一层,总督、监督、巡抚这些本地高级官员要吃一层,知府、知县这些父母官要吃一层,胥吏衙役要吃一层,经办人员要吃一层,还有本地的黑帮团伙、地痞流氓,家里的恶仆刁奴,都要趁机来分一点残羹冷炙。
如果和珅派了旗兵去监督,旗兵还要多吃一层,一层又一层吃下来,原本数百万的家产,能有几十万入库就算多了——就是那些在北京抄家的案子,主官都控不住各级官吏,更别说远在广州的吴家了。
所以价值上千万的吴家产业,一旦抄家,最多能榨出数百万的财物,而最终入库者,百不及一。这无论是对大清朝来说还是对和珅本人来说,都是一笔很不划算的烂账。
吴承鉴道:“所以,在和珅将损失减到最小之前,他还不会杀我。”
周贻瑾道:“但以他的处事习惯,也不可能等到你入府见他之后,他才开始动手,应该远在你入府之前…不,远在你来京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布控了。啊,不不,应该是更远之前,我被诱捕入京,便是这个行动的一部分。”
吴承鉴道:“要想尽可能地减少损失,最好的,自然是产业由甲到乙的转移,就像当初我们潘、吴、卢、叶吃掉蔡家一样,另外最好还需要有个家族内部的人,承继起其中难以转移的一部分,比如蔡士群承继起蔡家,这样便能将损失减到最少。”
“嗯…”周贻瑾道:“现在吴家的情况,最好自然也是潘、吴、叶联手从外部进攻,同时吴家内部再出状况,那么潘、吴、叶三家攻于外,吴家内部再有人发作于内,内外夹攻,就能把宜和行给拆分了。潘、吴、叶吞掉部分产业,然后再将这些产业,设法转给和珅,金银之类抄归国库,那样一来,吴家的产业和珅能吞到一半,粤港的商业元气也能保留,还有保住了粤港的元气,那些能够生钱的体系才有最大的价值——这是对和珅来说最好的情况了。”
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都很低,但吴七就在牢门之外,这些事情他又多旁观甚至亲历过,偶尔听漏一两句,前后一串还是能弄明白,突然之间,他就想到了吴承鉴来京之前,吴家内部的种种变动。
当时满吴家的人,都把焦点聚集在叔嫂纷争、二房争产上,现在听了吴承鉴周贻瑾的对话,吴七不由得额头冷汗直下!
他可万万料不到,一场看起来只是吴家家庭内部的叔嫂纷争,背后竟有可能牵扯到当朝军机大臣那里去!
再想想蔡士文的下场、蔡士群的崛起,吴七不由得一股冷意从足底直冒起来,原来粤海商战,竟是残酷如斯!
蔡士文之败死、蔡士群之得利,原来早被“上头”安排得明明白白,根本并不是坊间所猜测的那样:是由于二蔡与吴承鉴的仇与亲所导致。
吴七从小自己觉得自己聪明,会恪守下人身份地伺候吴承鉴,也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忠心本分,可现在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机会把自己放在昊官的位置上…那自己一定会被吃得渣都不剩的!
牢房之内,吴承鉴说:“我大嫂少经外事,所以不小心也着了人家的道。可幸亏她心中对我有真情,就是这份叔嫂之情,破了外人引发吴家内乱的企图。”
叔嫂争端能够顺利解决,表面上看是靠着吴承鉴的谋略,其实更关键的是蔡巧珠与吴承鉴之间的真情,这才是整个棋局最宝贵的地方——如果他们叔嫂之间的深层次信任少了半分,吴承鉴就不敢真的彻底放权给蔡巧珠,而蔡巧珠也不会释疑之后又都把吴家的大权还回来,那么吴承鉴的这场图谋便无法进行,最后还是不得不走向拆分宜和、或者彻底压制大房的不归路。
“另外还有一个对我们极有利的地方。”吴承鉴继续道:“启官这一次,只怕也不会随和起舞了。”
周贻瑾的眉毛扬了起来——这可是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吴承鉴将自己临离开前,潘有节的动向说了一遍后,周贻瑾就更确定了。
都是在十三行里翻滚倒腾的人,能爬到四大家族的位置,不管是潘还是吴,是卢还是叶,谁不是每一个动作下面,都隔着七八层才收藏着自己真正的心意呢。
而周贻瑾则凭着那只言片语,思维就穿透了那七八层的掩藏,直刺潘有节真正的目的:“不容易啊!”
周贻瑾吁了一声,“原来…他也不看好和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