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潜流激涌,十三行的明争暗斗,似乎都和广州市井全无关系。西关街依然灯火长明,神仙洲依然夜夜笙歌。
只不过,此处的恩主似乎又换了一拨。
潘正焕得了潘有节的允许,出来试掌一条商路的生意,手头有了权力,便有了金钱挪动的空间。
他试着在神仙洲公开露了两次面,发现他老子竟不管自己,于是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砸着重金,捧着于怜儿。一时之间,于怜儿风头大盛,艳压全洲,人人都道那就是另一个疍三娘。
潘正焕搂着人人称赞的花魁之首,隔着春元芝的珍珠帘,俯视下面两层的花娘龟奴、过往恩客,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这个小小世界的最高统治者,俯视着下面的芸芸众生,怀抱美人,杯饮美酒,只觉得人生之乐,不外如此。
忽然之间,有个丫鬟匆匆来报:“潘少,潘家园来了位爷。”
潘正焕愣了一愣,就听春元芝半开的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少,是我。”
那是潘海根的声音——潘正焕吃了一惊,就像偷腥的猫被抓到一样,几乎要跳了起来。
就听潘海根在门外说:“大少,我能进来吗?”
潘正焕谔谔道:“进…进来。”
潘海根才走了进来,看了周围一眼,那些伺候着的丫鬟龟奴很识相地就都走了,于怜儿还在潘正焕怀中,眼睛亮亮地看了潘正焕一眼,潘正焕却说:“你也出去。”
于怜儿有些委屈,却也只得出去了。
潘正焕这才叫道:“海根叔。我爹…他…”
潘海根含笑将门带上了,笑道:“大少,你年纪也够了,这等寻欢作乐之地,偶尔来走走,不算什么事。”
听了这话,潘正焕的心便放了下来。心想既然这样,你们早说啊!
“不过,启官有几句话,要我跟大少爷说。”
“嗯,你说。”
潘海根便从怀中,摸出了三张纸,递给了潘正焕,潘正焕打开一看,正是他老子的手笔,潘有节颇有文人风范,一笔字写得甚是雅正,第一张写的是:“名虚而利实,人之索我者利,人之予我者名。”
潘正焕皱了皱眉头,潘家家学比吴家还严谨一些,子弟个个读书,所以这等文言句式潘正焕阅读起来全无障碍,只是自己正在欢快,老子忽然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给自己看是什么意思?
翻到第二张,便见潘有节写的是:“神仙洲亦名利小场,汝所散者千金万银,汝所得者虚情假誉。”
潘正焕看得更是烦躁,心想这是又来给自己说教了,这些话就不能回家再说?我正在快活,何必这时候给我添堵?
但他毕竟是大家子弟,脸上还是露个恭顺敬阅的神情给潘海根看,免得回头老子找自己麻烦,同时翻到第三页,不料这一页却是大白话:“系神仙洲(粤语,在神仙洲),当享受时就享受,就系莫忘家训:饮酒要留三分醒,见人不抛成粒心。何况此地之人,个个无心!你要留住最后嗰(粤语,那)三分清醒,治人而不治于人,才能得到一切的大乐趣,否则你就成了佢哋(粤语,他们)眼中嘅(粤语,的)散财老衬(粤语,冤大头),当面个个奉承,背后人人笑你。”
看到这里,潘正焕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问道:“我爹还有什么说的?”
“没了。”潘海根脸上保持着微笑:“不过太太让我给大少带句话,让大少玩归玩,就是着紧身体。”
“好。”潘正焕点头,却见潘海根似乎还没有走的意思,便问:“还有什么事情?”
“老爷、太太那边都没什么事情了。”潘海根笑道:“这不我自己有点事情想跟大少商量商量。”
潘正焕还以为潘海根仗着看自己长大,也要来插两句嘴教训自己呢,便有些不耐烦:“海根叔有什么事情?”
潘海根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这不,我来之前跟启官请了半天的假,不知道大少能否指个花魁,让我也有机会见识见识,乐上一乐。”
潘正焕一听就笑了:“我道什么事!行,海根叔你尽管去玩,该吃吃该喝喝,回头都记在我账上。”
潘海根含笑道:“小人在潘家园伺候了半辈子了,一点湿碎银子还是有的,那些银钗铜钗,想玩的时候也玩得起,用不着来求大少的面子。就是那几个花魁…嘻嘻,小人就是想玩玩,人家也未必肯让我进去。这才要拉下一张厚脸皮来求大少了。花魁之中”
潘正焕一听有些为难了,平时接待的不是达官贵人、顶级富商,就是有大身份、大势力的人物,潘海根毕竟是个下人,银钗铜钗花点银子怎么都行,但要让四大花魁接待一个下人,人家可未必愿意了。
潘海根见了潘正焕的脸色,忙说道:“大少如果为难那就算了,我也不急,就等昊官回广州之后,到时候我求求他也是一样。”
潘正焕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冷冷笑道:“现在这神仙洲,做主的可不是他吴承鉴了!说吧,你要哪一个?”
潘海根连忙道:“花魁之中,若是伺候过大少的,小人不敢冒犯。那些没伺候过大少的,大少随便指一个吧。”
潘正焕忽然有些尴尬——他来神仙洲就是迷着于怜儿,别说四大花魁其他人,就是满神仙洲其他花娘也不曾碰过一个,这时想了想,便让人去叫了当家老鸨来,问她四大花魁谁房里还空着。
老鸨说冬望梅还空着。
潘正焕道:“那就让王容儿准备一下,好好款待我海根叔。”
“海根叔?”老鸨微微转头,看了潘海根一眼,面露难色。
潘正焕这下子不乐意了:“怎么?!”
老鸨道:“这…老身去问问。”
她转身出门了,潘海根似乎有些埋怨地说:“这还得问啊。大少,不是我说,你对这些人也太客气了,把人都惯成什么了。”
这时于怜儿和几个丫鬟也都进来了,她的贴身大丫鬟就说:“这位爷,我们神仙洲的花魁,虽是花行,却是花中魁首,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房的。”
“哦?有这规矩?”潘海根冷笑起来:“这神仙洲我也不是第一次来。当年昊官在这里做主的时候,不用他开口,随便吴七说一句,可没一个人敢驳嘴的。别说伺候我一个下人了,就算是昊官指了个乞丐,除了三娘之外,剩下的三个花旦也得跪着把人伺候好了。如今我们大少的话,比吴七还不管用了?”
潘正焕的脸色,又黑了两分。
于怜儿那个贴身丫鬟又说:“这位爷说的可…”
她还没说完,潘海根已经对于怜儿道:“怜儿姑娘,当年我来春元芝,三娘身边的丫头,在昊官面前可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的。如今您这房里,规矩可得好好立立才对。”
于怜儿一时错愕,他的贴身丫鬟要帮口,看看潘正焕黑着脸,就不敢说话。
这时当家老鸨已经急匆匆跑了回来,说:“哎哟,大少,可不巧,容儿姑娘她今天身子不方便。要不,我另外安排几个绝色的伺候这位爷,保管满意。”
潘正焕眉头狂皱,潘海根不等他说话便道:“我也不做什么,就到容儿姑娘房里喝杯酒,回头好跟外头吹嘘吹嘘就行。”
老鸨一脸为难地对潘正焕道:“大少,这,这…这不为难老身吗?”
潘正焕就算不甚经事,也不会看不出那是王容儿和老鸨在联手推托,他瞥了潘海根一眼,潘海根已经很识时务地退在一旁不说话,但他却被潘海根刚才的那句话给盘住了脑袋:“如今我们大少的话,比吴七还不管用了?”
一念及此,潘正焕冷笑道:“去冬望梅告诉王容儿,让她好好收拾一下,准备伺候我海根叔。”
老鸨道:“这…”
潘正焕喝道:“去!”
老鸨无奈,只得去了。
于怜儿的贴身丫鬟道:“大少,您今天怎么…”
潘正焕一个大嘴巴甩了过去,打得那丫鬟半嘴都是血腥,满屋子的人都吓呆了。
潘海根赶紧上前,掏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来给潘海根擦手,一边说:“大少,下次来身边还是得带着两个得力的人,这等人的脸您亲自打,可脏了您的手,低了您的身份。”
潘正焕身边不是没人,只是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地来,所以一般不带,现在想想潘海根的话也是有理,吴承鉴也罢,他老爹潘有节也罢,这等事情什么时候自己动手了?都是一个眼色,自然有潘海根吴七他们代劳了。
这春元芝和冬望梅是隔壁,不一会就听到冬望梅那边传出声响,偶尔传来王容儿的一两句哭声:“我不…一个下人…也敢…”
再过一会,老鸨恹恹过来,堆着笑对潘正焕道:“大少,这…这实在是为难啊,容儿姑娘她本是书香门第出身,这事,真是为难啊,要不…”
下面的话潘正焕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自己在神仙洲一整年的脸今天都已经丢尽了。
忽然之间,他老子的那几句他刚才没看进去的话,一一冒上心头:
“治人而不治于人,才能得到一切的大乐趣!”
“否则你就成了佢哋眼中嘅散财老衬!”
“当面个个奉承,背后人人笑你!”
转眼之间,潘正焕脸上的神色收了,人反而坐了下来。
他大发雷霆也好,暴跳如雷也好,老鸨龟奴丫鬟们都有应对之策,这时他沉冷了下来,屋内所有人反而都害怕了起来。
于怜儿更是瑟瑟发抖,再不敢想跟自己好了几年的这个公子哥怎么突然变得陌生了。
潘海根上前一步说:“大少,乾子不在,我替他发落几句。”乾子就是潘海根的长随小厮。
潘正焕嗯了一声,下巴稍微向下。
潘海根就对老鸨说:“回头我会跟刘三爷说一声,那边会派条小船过来,你们把容儿姑娘准备好,送她上船。”
于怜儿和几个小丫头还听得不明所以,老鸨和两个龟奴脸色就都变了。
潘家会没有船吗?得让洪门的人来接,这条船就不会是开去伺候人的。
伶仃洋外有人将石头沉海的消息,每年总能听到一两起,只是谁也没法将这等事情,跟眼前这位青春正茂、笑口常开的公子哥儿联系在一起。
老鸨大骇之余,跪下了道:“饶命,饶命啊!潘少,饶了容儿一条性命吧!她接客,她接客,我这就让她接这位爷的客…”
她正要挣扎出去,潘海根冷冷道:“这里是我们大少做主,还是你做主?”
“这…”当家老鸨一时就不敢动了。
潘海根道:“我是替我们大少开的口,我们大少的话,一个字一千两金子都打不住。凭你也敢来求情?”
“这…”
潘海根喝道:“再敢开口一个字,到时候你就陪着容儿姑娘一起上船吧。”
老鸨身子一颤,瘫痪在地。
潘正焕眼角瞥见了她神色中的恐惧与哀求,当此之时,他已明白,以后自己再说什么话,这满神仙洲上下都无人再敢违拗,而不再像以前一样,自己花了钱却还要跟她们商量着办事。
忽然之间,一股莫名之气充斥胸肺,这等予取予求、掌控生死的快感,委实比酒色所带来的快感更强烈了百倍!
这么一转念间,刚才还念念不舍的旖旎风光就味同嚼蜡了,这房间的气氛他也不愿意呆了,说了句:“会吧。”
潘海根应道:“是。我这就去备船。”
于怜儿赶紧偎依上来,拥住潘正焕,潘正焕停了停,犹豫了一下,将她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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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潘家园,往常潘正焕总躲着潘有节唯恐不及,这时想了想,却问明启官所在,反而找了过来。
厅内潘有节正与人谈事,想必在说什么机密,下人自然都避在外门,但潘正焕进来无人敢拦,他走到厅门口,潘有节瞥见了他却没有阻止之意,潘正焕就走了进来,站在了潘有节身边。
来客见到他稍微顿了顿,便继续说下去:“澳门那边,英夷已经忍耐不住,只怕就要动手,目的难测,启官这边若有决断,还请快些下达。”
潘有节道:“昊官那边是什么安排?”
来客道:“昊官的意思很明确:英夷若船逼黄埔,犯我乡梓,那就把他们打回去!届时吴家就算为此倾尽家财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