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了宴席,等来了录取通知书,我也应该出发去北京了。母亲不放心我,决定陪我一起去,她最远只到过省会,从来没有出过省,更别说千里之外的首都北京了,若不是因为我,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跑这么远。父亲倒是很淡然,当母亲问他去不去北京时,他直摇头,还说他不喜欢大城市,只想呆在乡下。我想父亲跟母亲一样,还是想去首都看一看的,只是他知道,多去一个人就得多花一笔钱。
为了省钱,我和母亲选了最慢的火车,而且买的是坐票,全票只要两百多,我是学生还可以半价,两个人加起来只用了不到四百块。然而,省了钱就得吃苦了,慢车开到北京需要三十个小时,车厢里人很多,又闷又挤,坐着三十个小时不能动可是天大的折磨。我才坐了三个小时,两条腿就酸痛起来了,七八个小时后,我已经感觉不到腿脚的存在,要不是母亲在身边,我肯定早就晕倒了。
母亲悄悄对我说,车上的人肯定很多都是农民工,他们要去北京打工挣钱,就是电视上常说的“北漂一族”。我想也是,有钱人都坐高铁和飞机,怎么可能来坐慢车呢,尤其是买坐票和站票的,他们肯定不想多花钱。这些人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只是为了有更好的生活,我现在又何尝不是呢。
母亲有个同乡姓廖,和母亲同岁,在北京打工已经十几年了。我考上北师的第二天,母亲就给廖阿姨说了,廖阿姨也替我高兴,还说我们家要转运,她邀请母亲到北京旅游,也好和她聚一聚,她们有好几年没见了,都挺想念对方的。母亲一口答应了,她当然不会错过这次好机会,既能送我,又能见到老朋友,还能逛逛首都,何乐而不为呢。
三十个小时的煎熬旅程终于结束了,我和母亲互相揉了揉腿,拿上行李下了火车。北京的空气确实和家里的很不一样,干燥了许多,我还有一点点不适应。来之前,我经常在电视或者新闻里看到,说北京有雾霾,空气质量很差,有同学甚至调侃我,让我为净化首都空气做贡献。幸好秋天快来了,我听说北京的秋天其实很美,雾霾只有冬春季节严重,好像是因为要烧暖气。
我和母亲看着路标,跟着行人,慢慢走向出站口。廖阿姨早就在出站口等我们了,她一看见我们就挥起了手,我们便加快脚步向她走去。
廖阿姨伸开双臂,激动地说:“哇,老朋友,好久不见了。”
母亲把行李放下,也伸开双臂迎了上去,“是啊,得有五六年了。”
两人来了个热烈的拥抱,眼眶似乎都带着泪水,抱了以后依然手拉着手。
廖阿姨又说:“你变这么胖了啊!”
母亲看了我一眼,“别提了,生了他妹妹体重一下子就上来了,都一百七了。”
廖阿姨松开母亲的手,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这是仕晚吧,我记得当年他才齐我肩膀,这一晃都比我高了。”
母亲说:“是啊,岁月不饶人,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都老了。仕晚,快叫阿姨。”
“阿姨好。”
“你好你好,大学生。”
廖阿姨松开我,提起母亲放下的行李,又去拉上母亲的手,“走吧,我们回去再说。”
走了不远,面前出现一辆黑色的车,廖阿姨打开后备箱,把我们的行李放了进去。母亲说:“你买车了?混得不错啊。”
廖阿姨笑了笑,“不是我的,借来的,怕你们坐公交挤。上车吧。”
我们三人上了车,廖阿姨是司机,母亲和我坐在后排。
廖阿姨家很穷,老早就嫁了人,却很快离了婚,有一个女儿归了男方,离婚不久她就来北京打工了,我想她是为了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吧,在乡下,离了婚的女人总会被说三道四,她肯定听厌了乡里人的冷言冷语。她很少回老家,上一次回去是五年前,她回去给她六十岁的疯癫母亲祝寿,她母亲五十岁时患了精神病,全靠她父亲在家里照料,而她在外面努力挣钱。母亲常给我说廖阿姨的事,她就和茂爷爷一样,也是个苦命人。
在车上,廖阿姨一直和母亲聊天,她在老家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爸妈,就属和我母亲最亲,两人的关系胜过亲姐妹。来了北京以后,廖阿姨总是很关心家里的情况,但她爸妈都不会用手机和电话,学了好几次都没学会,这十几年来,她都是从我家、从我母亲这里打听家里的消息。
廖阿姨开着车,忽然说出一句令人感动的话来,“阿兰啊,这么些年多亏家里有你。”
母亲笑着说:“哎,我又没做什么,只是把家里的事告诉你而已。”
“这就已经做得够多了。”
“别客气,我们是好姐妹嘛。对了,你女儿是不是要结婚了?”
廖阿姨有点吃惊,微微转了一下头,“你也知道啊?”
“嗯,前不久我在街上碰到她了,她还很礼貌地给我打招呼。”母亲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不回去吗?”
“回去,回去干什么。”廖阿姨冷冷地说。
“女儿结婚,你都不回去看看?”
“算了吧,有她爸呢,我回去多煞风景。”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两人都不说话了,我也不敢插嘴。
过了一阵,廖阿姨才又开口,“她那男朋友怎么样啊?你知道吗?”
“听说比她大好几岁,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希望她嫁个好男人吧,可别像我以前一样,这姑娘也挺可怜的。”
“是啊,她好像还比我家仕晚小几个月。”母亲看了看我。
“农村姑娘,读书又不行,也只有早点嫁人了。”
母亲和廖阿姨都叹了气,气氛又变得伤感起来了。在农村,没有读书的年轻人基本都会早早结婚,有一些甚至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不仅是女生,男生也一样。像大人们说的,他们没有文化,没有前途,这辈子也做不出什么大事,还是早点成家的好。爸妈也常对我说,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现在也是时候给我说门亲事了。
廖阿姨的家在国图附近,车开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廖阿姨说,幸好我们是周末过来,要是平时,四十分钟都不一定到家。说是她的家,其实就是她住的地方,租的一间地下室,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却有锅碗瓢盆、衣柜和床,生活起居都在那间小屋里。北京的房价太高,一般的房子农民工根本住不起,只好租便宜的地下室,在这栋楼底下,住的全都是像廖阿姨这样的民工。
廖阿姨带着我和母亲进屋,她一边放行李一边说:“屋子太小了,你们可别嫌弃。”
母亲忙说:“嫌弃什么啊,免费的住处我们求之不得呢,倒是这几晚要挤挤你,对不住啦。”
“都是一家人,干嘛客气。”廖阿姨忽然看着我,“不过……仕晚要吃点苦了,我和你妈睡床,你只能睡地铺。”
我笑了笑,心想我也和廖阿姨一样,现在是‘北漂一族’了。我答道:“我就喜欢地铺,地铺才凉快。”
母亲说:“对,他怕热,在家里都睡地铺。”
“那敢情好,就委屈你了。”廖阿姨说。
“不委屈不委屈,谢谢廖阿姨收留。”
“怎么说话呢,哪是收留,是接待客人。”
廖阿姨每周只有一天假期,知道我和母亲要来,她特意请了四天假,把一个月的假期都用了,她本来想请一周,但是老板不同意,这也难怪,我要是老板我肯定也不会同意。我们坐在小屋里,廖阿姨则给我和母亲制定旅行计划,她说今晚带我们去吃烤鸭,明天去爬长城,后天去天安门和故宫,大后天去颐和园和圆明园。我和母亲虽然没有来过北京,但对这些景点可是太熟悉了,以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现在终于能实地参观了。
坐了三十个小时火车,我和母亲都很累了,就在屋里睡了一下午。傍晚,廖阿姨带我们出门,来到附近一家烤鸭店。我和母亲只管坐着,点菜都交给廖阿姨,等烤鸭上桌了,我和母亲却不知道怎么吃,还得学着廖阿姨的动作,摊开面皮,蘸上酱料,放上鸭肉和蔬菜,最后卷起来放到嘴里。我早就听说过北京烤鸭,但直到今天才尝到味道,也许是新鲜感的缘故吧,觉得烤鸭真的很好吃。
吃了烤鸭以后,我们先在店里坐了一会儿,再出发去鸟巢和水立方。夜晚的鸟巢和在电视上看到的没什么两样,依然壮观、依然奇特,水立方却散发着蓝紫色的光,比电视上的更加惊艳。当初北京办奥运,我和爸妈在家里经常看比赛,那时我才十二岁,哪里知道有一天我真的会站在它们面前。
接下来的三天,廖阿姨按照计划带着母亲和我旅游,我们参观了北京最有名的几处景点,还大清早地跑去天安门看升旗。在景区的时候,本该是廖阿姨当导游,我和母亲却总是走在前面,廖阿姨只能跟着我们逛。母亲比我兴奋多了,拿着手机不停拍照,说是回家给父亲看,我却知道,她不仅是拍给父亲看,还要给她的朋友和乡亲们看,像她自己说的,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能换来的。
三天后,廖阿姨的假期结束了,她要去饭店上班,不能再带我们出游。母亲想等我报到了再走,所以决定多呆几天,白天我们自己出门玩,晚上依然住在廖阿姨家。廖阿姨每次下班回来,总会带一些奇特的小吃,什么驴打滚啊,稻香村啊,我和母亲都很喜欢。
没有廖阿姨的那几天,母亲最喜欢带着我坐公交车,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下了车再换一路,那时北京的公交车还没有分段计价,每人两块钱随便坐多远。母亲说,想要了解一座城市,坐公交车是最方便的,对此我深表赞同。那几天,我们停靠了很多出名的站台,经过了很多著名的地段,还临时下车逛了几个公园,这是我和母亲难忘的一段回忆。
报到那天上午,我和母亲来到北师,从小南门进来的。校园里十分热闹,四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新生和家长,还有戴着志愿者袖标的师兄师姐,以及在空中飘扬的条幅和彩旗。我们跟着指示牌,走到迎新广场,找到我所在的外院,我还有些害羞,挽着母亲的手臂走向写着“外院迎新处”的帐篷。
帐篷下坐着五个人,全部都是女生。我早就听说过,师范学校都是女多男少,而在外院男生更是稀有,这下我可算见识到了,竟然连迎新都见不到一个男生。
中间一位漂亮的师姐见我走过去,有点惊喜地说:“师弟是外院的吗?欢迎欢迎。”
我说:“是,师姐你好。”
“你好你好。”那位师姐拿上笔,翻开新生名单,又问:“师弟你叫什么名字?”
“董仕晚。”
“董仕晚。”师姐念着我的名字,一边在名单上找我,一边说,“终于见到个男生了。”
一听这话,我和母亲都笑了,旁边的几位师姐也跟着笑。
我问:“师姐,今年外院有多少男生啊?”
“今年算多了,十几个呢,上一届才七个。”旁边一个师姐说。
“女生呢?”我接着问。
我的名字就在第一页,给我报到的师姐很快就找到了,她说:“女生有一百多呢。师弟,你的录取通知书给我看一下。”
母亲松开我,从我背包里拿出通知书,她递给我,我再交给师姐。
师姐看了我的通知书,又说:“师弟,你的宿舍在学五楼,等会我们派人送你过去噢。”
“谢谢师姐,不用麻烦,我和我妈慢慢找过去就行了,正好可以逛逛校园。”
又一个师姐递给我一个文件袋,“师弟,给,里面有校园卡和新生手册,还有其他一些你需要的东西,会让更快适应这里的。”
我双手接过来,身体微微前倾,“谢谢师姐。”
“不谢不谢,男生来了外院,就准备享受国宝级待遇吧。”
我再次感谢师姐,和母亲手挽手离开。
走了不远,我问母亲:“妈,刚才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我又不会说普通话,说家乡话怕人家听不懂。”
“我可以帮你翻译嘛。”
母亲白我一眼,“算咯,免得人家笑我们是乡巴佬。”
“本来就是,才不怕他们笑。”
母亲冲我笑了笑,“卖床单被子的在哪里呢?走了这么久都没看见。”
“应该在前面吧,刚才应该问问师姐的。”
来北京之前,我在学校新生群里问过,需不需要自己带生活用品,师兄师姐们都说,只需要带换洗衣物,床单被子什么的都可以在学校买,开学季从来不会缺这些东西,而且价格很划算。所以,我和母亲轻装上阵,这次来北京只带了我的衣服和一点土特产,东西带多了可是很麻烦的。
不一会儿,我们找到了卖生活用品的地方,很多新生和家长都在买。母亲本是砍价高手,但这一次却没有她的用武之地,东西都是一口价,给钱就拿走,不商量。我们买了一个整的包裹,里面有被子、枕头、床单、床垫,很是齐全,价钱也还算合理,我们能够接受。母亲拿着包裹,我背着书包、拖着行李,一路经过体育馆、超市和食堂,最后来到学五楼下。
我进了大门,找宿管登了记,领了钥匙。宿舍号是415,在四楼,最上一层,母亲和我费力将东西腾上四楼,拖到寝室门口,一开门我们都吃了惊。这寝室太小了,虽然我早就听过师兄师姐的警告,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才知道,我想象得过于乐观了。没有阳台,没有卫生间,连高中的寝室都比不上,算了吧,既来之,则安之。
室友们都没来,我选了靠门的上铺,和母亲一起铺好床,把衣服和特产放进柜子。之后,我们又去超市买毛巾、脸盆、牙膏牙刷、水壶、洗发水,将一切生活用品置办齐全。等到中午,我把校园卡激活,往里面里充了钱,和母亲去食堂吃了饭,这也是母亲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顿饭。
下午,我送母亲去车站。在公交车上,母亲说:“以后你就得独立生活了。”
“这有什么,我六岁以后不就一直独立生活吗?”
“说的也是,小学就把你送到姨妈那边去了,中学又住校,放假才见得着你。现在倒好,只有寒暑假才见得着咯。”母亲尽量说得洒脱。
“不会,我不是教你用视频了吗?我们可以视频聊天。”
“对对对。”母亲急忙拿出手机,“怎么用来着?再教我一次。”
“你又忘啦。”我拿着母亲的手机,一步一步耐心地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