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程府

公孙筠秀一身男子装束, 因为个子不高,肩窄腰细,从背影看好似十四五岁的少年。

杨正与她并肩走着, 垂眼就能瞧见她的发顶, 束髻的缁撮对比她的乌青发色, 竟然浅了一层。再往下, 雪白的耳朵有着玉雕般的轮廓, 耳垂却圆润饱满,依稀透出樱粉嫩红。

“你还没有用过饭吧?”路过一个面摊时,杨正突然问道。

公孙筠秀点点头。逆着光, 她看不太清他的面庞。

“吃面吗?陈伯的面可是永邺一绝。”杨正指指面摊。

面摊老板闻言,立刻笑眯眯地接道:“杨先生过奖了, 老头子我顶多算是庆祥街一绝而已!”

公孙筠秀被他逗笑了, 于是落座点了一碗素面。杨正也跟要了一碗牛肉面, 另外加了两个小菜。

面摊老板是个健谈的人,一边煮面, 一边与公孙筠秀寒暄:“小哥是杨先生的朋友?”

公孙筠秀与杨正互看一眼,先一步答道:“我是杨先生的弟子。”

“小哥也是琴师啊!”面摊老板目露赞叹,“杨先生的琴技高着呢!你这师父可算是跟对了。”

公孙筠秀笑着点点头,两只眼睛弯弯的,唇红齿白, 洋溢着甜美温柔的气息。

杨正看着她, 就像看着素色蝴蝶在花间飞舞, 灵动轻盈, 胜过万紫千红。

很快, 汤面上桌了。

闻着香味,公孙筠秀才真正感觉到饿意, 不由食指大动。杨正其实已经吃过,但是怕她一个人吃不好意思,才特地要了一碗,陪她一起。

尽管很想快些把食物送进嘴里,公孙筠秀还是耐着性子吹了半天,直到面条的热气散了些,小心地用舌尖试了试温度,才敢真正吃下去。

北泽的盛夏算不得炎热,不过热食入腹后,公孙筠秀的额角鼻头也禁不住冒出了晶莹的汗珠。

杨正一边搅动着自己的那碗面,一边不经意地将视线投向她,随后掏出随身的帕子,在递给她还是不递给她两个念头纠葛着,举旗不定。

公孙筠秀吃得太专心,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吃完了整碗汤面,下意识摸了摸吃撑的肚子,脸上全是心满意足。杨正不禁露出一抹微笑,也终于鼓起勇气,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说:“擦擦。”

“不用,我自己有。”

公孙筠秀笑着摇摇头,从袖袋里拿出自己的帕子,擦去了额上的汗珠还有唇边的汤渍。

杨正收回手,嘴角的线条略微有些僵硬。

程府离得并不远,两人吃完面,走几步就到了。

站在朱门高匾前,公孙筠秀显得有些迟疑。杨正大概知道她与程家的事,正想说自己可以收留她,她却已经先行与他道别。

“谢谢你了,杨先生。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再去茶铺探望你和芝姐。”

“不要客气,欢迎你常来。”

面对她明媚的笑容,杨正感觉心底澎湃的火热一下子被浇熄了。

她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在她转身之际,杨正同时转身。一路疾行,速度近乎奔跑。

当他回到自家的茶铺前,呼吸已然全乱。站在午后耀眼的阳光里,他闭目静候,直到差不多恢复到常态,才跨步走了进去。

“送到了吗?”白仙芝看见丈夫,笑着询问。

“嗯。”杨正点点头。

“筠秀这几年变化挺大的。”

“嗯?”

“越变越美了。”

杨正的神情滞了滞,没有接话。

茶铺里几位客人都是熟客,他一一打过招呼。有人请他抚一曲《梅花三弄》,他欣然应允。

不一会儿,琴音响起,孤冷凄清。

白仙芝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丈夫的一举一动,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她极力促成杨正教导公孙筠秀琴艺,不过是抱着多见他一面是一面的私心。可后来,看杨正一天天为公孙筠秀倾倒,自己却连一争高下的资格也没有。白仙芝挣扎在满足与痛苦之间,日夜不宁。

李咏秋的陷害是个契机,让她终于有机会摆脱公孙德。她了解杨正的个性,知道他是念旧情的人,所以她孤注一掷,或者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仙芝赌赢了,他接纳了她,而且没有嫌弃她的过往。可这份接纳,却并非全心全意。每当她抱着他,都能感觉到一处明显的缺失。那是一块她无法到达的领地,就像是他的圣域。

带着公孙筠秀走进茶铺的一刻,白仙芝就后悔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杨正眼中流露的热情,远胜她现在拥有的全部。

公孙筠秀的出现,勾起了他的回忆,也搅动了那份早已沉淀的情感。她想阻拦,却迟了一步。所以白仙芝匆匆将公孙筠秀打发走,并故意让杨正送她去程府。

无论公孙筠秀在程家会有什么际遇,她都不是杨正可以肖想的人。她要让杨正看清楚,公孙筠秀与他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这浮瓜沉李的季节,杨正抚起寒梅傲雪毫不突兀。白仙芝沉浸在他的琴音,全身一阵微凉。

公孙筠秀硬着头皮敲开了程府的大门,没想到守门的大叔原是程家在芮城的旧家丁。一眼认出公孙筠秀,他便忙不迭地跑进去通传。

很快,公孙筠秀就被丫鬟领着去了程府后院,见到了程仕之的嫡妻王氏。不仅见到了王氏,她还见到了自己从前的丫鬟润莲。润莲就跟在王氏身边,不过身份已经变成了程仕之的小妾。

“母亲大人这几日身子不爽,正在小憩,不好打扰。表妹切莫见怪。”

王氏单名一个媛字,是北泽国尚书左仆射王令王大人的掌上明珠,不仅言谈举止无可挑剔,容貌仪态也是端庄典雅的大家风范,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仰慕。

“表嫂别这么说。姨母身体事大,筠秀就这么找来,真是太唐突了。”

公孙筠秀连连摆手,十分的不好意思。她不仅来得时间不对,而且两手空空,一副落魄模样,王媛不嫌她,她已经感激不尽。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表妹千万不要拘束。看你风尘仆仆,是打哪儿来的呀?”王媛笑着问她。

公孙筠秀如实答道:“我打芮城过来的,今天刚到。”

“哦?那一定十分辛苦。不如你先去沐浴休憩一番,等你表哥回府之后,我们再一起叙聊?”

不清楚公孙筠秀的目的为何,王媛却没有径自追问。只因她从未听夫君或婆婆提起过这位表妹,不好擅自作主。

润莲在一旁早就站不住了,只想找机会与公孙筠秀私下交谈,于是恭敬地说:“姐姐,表小姐就交给我来款待吧。”

“嗯,有劳妹妹了。”王媛点头应允。

公孙筠秀福身致谢,而后跟着润莲一起离开。

将人领到客房,润莲安排好沐浴事宜,便把多余的人全部遣开,然后合上房门,扑通一下跪在了公孙筠秀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

公孙筠秀想将润莲扶起来,却根本拉不动她。

抱着她的两条腿,润莲呜咽着说道:“小姐……奴婢终于见到您了……您受苦了……”

“我很好啊!没有受苦!你别哭了。”劝不起来,公孙筠秀只得跟着她一起跪下,“怎么伤心成这个样子?我们好久不见,应该高兴才是啊!”

润莲摇摇头,泪珠子越滚越大,根本停不下来,“大人都告诉我了,您去大邱受的那些苦……大王子居然把您赏给了那个贼人……您被他害得只能躲到宫里去当乐女,结果还是逃不开……”

听她这么说,公孙筠秀才记起润莲与陆惊雷是见过面的。那时陆惊雷还差点把她掐死,难怪她会以为自己在受苦。

“润莲,我很好。别哭了。”

轻轻地捧起她的脸,公孙筠秀露出由衷地笑容,以显示自己完好无恙。可润莲看了她几秒,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大人送公主回永邺,经过芮城,找到奴婢。他说是您托付他照顾奴婢,您当时处境那么艰难,却还想着奴婢……奴婢本来想去大邱找您的……可是大人不准……”

公孙筠秀有些无奈,“你现在已经程大人的妾室,是程府的半个主人,怎么在我面前还自称奴婢呢?这要是传出去,程大人该怪我了。”

“奴……”

“嘘!”

用食指压住润莲的嘴唇,公孙筠秀佯装恼怒。不过没有装多久,便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润莲被她笑得止住了泪水。

公孙筠秀赶紧再接再厉,抬胳膊、握拳头,在她面前“炫耀”道:“你看看我,身强体壮,哪里像受过苦的?”

润莲终于被她夸张的动作逗得破涕为笑,公孙筠秀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收起玩闹的语气,正色说道:“那个贼人……他现在是将军了。我也已经是他的人,这辈子都没得改了。”

这一切并非认命,而是出自她自己的选择。个中曲折公孙筠秀并不想一一细说,但她很愿意将自己的决心如实相告。润莲陪她走过了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日子,她需要她的祝福。

“可是……”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润莲有些无所适从。

于是,公孙筠秀继续说道:“我来这里,就是想请程大人帮我打听他的下落。他本来让我在芮城等他,可是出了点事情。我等不及了,就自己来了。”

打死公孙筠秀也说不出自己来这里找陆惊雷的真实原因。只怕她真的说出口,人人都会以为她是不能容人的嫉妇。虽然事实好像确实如此,公孙筠秀还是倔强的不愿承认。

“小姐,你是不是被逼的?不然我们去求求大人,让他想办法。他现在已经是刑部尚书,是很大的官儿了!他一定能帮你!”

没想到程仕之居然在短短半年的时候里晋升为三品大员,公孙筠秀不由有些惊讶。要知道,他之前出任礼部侍郎,官衔不过五品而已。

北泽任命官员都要经过严格的考核,虽然并非全部按资排辈,但以程仕之的年纪,鱼跃龙门也不至于此。

“程大人居然已经是尚书了?”

“嗯,是大王钦点的。我家大人协助大王子攻陷巴托有功,回永邺之后,公主就为他向大王请赏。正好刑部尚书的位置空了出来了,大王就将他提到了那个位置。”

“怎么会空出来?从前的杜尚书呢?”

朝廷要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位置会空不是占位的人高升了,就是被人拔了萝卜。而尚书这样的高位,再往上就只有左右两位尚书仆射大人。至于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官职,自上一代北泽王起就一直是个虚位,空有头衔,无有任命。刑部的杜尚书可没有本事染指这三个位置中的任何一个。

公孙筠秀还以为杜大人是被降职了,结果润莲却告诉她:杜大人是因为结党营私,被大王革职查办了。

如果公孙筠秀没记错,那位杜大人是大王子祖父的门生,一直是大王子那一派的中流砥柱。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对大王子的势力肯定是个极为沉重的打击。

“陈贵妃被降至嫔位,可是受了这件事情的牵连?”公孙筠秀问润莲。

润莲摇摇头。

她从前身份低微,对这些事完全一窍不通。只有与她的丈夫密切相关的事情,她才会卯足了劲去打听,所以此时实在无法给公孙筠秀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想起豹婶希望陆惊雷远程朝堂的原因,公孙筠秀也不由担心起来。连远在芮城的一介民妇都知道大王子前途无望的事,可见局势有多恶劣。公孙筠秀真的担心陆惊雷也会受到牵连。

心不在焉地与润莲聊了一阵,直到仆役们把洗浴的热水送来,公孙筠秀才不得不先将这些事都放下。

在润莲坚持下,公孙筠秀只得任她像从前那样伺候自己。换回女儿装后,润莲为她梳了一个略显复杂的反绾髻,见她头上没什么珠翠可以点缀,甚至想将自己的私房首饰给她。直到公孙筠秀威胁说再这样就把头发拆了,她才不情不愿地罢了手。

“润莲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小姐你给的,润莲只是想报答小姐的恩情。”单纯质朴的润莲一心想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却又不得门道,显得十分委屈。

公孙筠秀心里暖暖的,握着她的双手,笑道:“来日方长,你还怕以后没有机会吗?”

从前的程夫人,现在的程老夫人,公孙筠秀的嫡亲姨母柳意在得知外甥女千里迢迢赶来永邺,不禁责怪起儿媳王媛没有及时将她叫醒。王媛连连认错,赶紧叫人将公孙筠秀请到了婆婆的房间。

时隔数年,再度见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使彼时算不得亲近,公孙筠秀还是激动得泛起了泪光。

“筠儿,我的儿……快过来,让姨母看看你。”

听到程老夫人的召唤,公孙筠秀立刻走到她跟前跪下,让她可以好好端详自己。

“不错,越长越漂亮了,越来越像你娘了。”

“娘亲和姨母最像,筠儿其实是越长越像姨母了。”

许久不曾在长辈膝下承欢,虽然公孙筠秀觉得自己更像她的父亲一些,但还是顺着姨母的话讲了起来,哄得她眉开眼笑,自己也觉得开心不已。

“真会说话!”

弯起食指刮了刮公孙筠秀的鼻梁,柳意笑着抚过她的双肩,顺着手臂一直摸到她的双掌,看着她幼笋一样修长纤细的手指,“现在还有在抚琴吗?”

“一直都有练着,只是这趟出门没有带琴,希望回去之后不会手生。”

“你遗传了你爹的好天赋,可惜……”

柳意对公孙筠秀的经历也有耳闻,她与润莲一样,都觉得她落在陆惊雷手里生不如死,所以一见面满满都是怜惜。不过她比润莲的心思还是深一点,注意到儿媳已是满头雾水,便及时止住了话头。

“媛儿,清风昨天说想吃清蒸桂鱼,你去厨房看看,看他们做上没有。盯着一点儿,别让他们放得太咸。”

“是。”

若要说洗手作羹汤的事,王媛哪里比得上奴婢出身的润莲?知道这是婆婆要支走自己的意思,她什么也没说,便起身离开了。

直到她的背景消失在视野中,程老夫人才无奈地说道:“媛儿并不知道你的事。”

公孙筠秀也大概猜到了,于是说:“不知道挺好的。”

她与程仕之的婚约早已是明日黄花,再去提及丝毫没有意义,还会损害到旁人的心情。所以,她觉得程仕之不告诉现在的妻子是对的。

“委屈你了。”

公孙筠秀摇头,乖巧地笑了笑。

她的确委屈过,不过现在那份委屈早已烟消云散了。她虽然错过了程仕之,却得到了陆惊雷。虽然还不知结局是悲是喜,但这一刻她是快乐的。看看那位贤惠端庄的王氏,公孙筠秀怎么可能叫程仕之在她们之前做选择?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润莲。

陆惊雷则不同,她不但可以直接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还有机会说服他接受自己的想法。也许他会大发雷霆,口出恶言甚至动手“教训”她。但到最后,她说的话总是能在他心里留下痕迹,让他思考时多个参考。可在程仕之这里,她知道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程仕之背负了父辈的期望,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就算他对她有情,他也不可能将她摆在第一位。陆惊雷说,他只要她。程仕之说不了这样的话,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远远的,程仕之听到隐约的声音自母亲房中传来,带着令他魂牵梦绕的熟悉。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透过窗户望见她的侧影。

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感觉从前埋藏相思钻透了心头坚实的夯土,重新占领里面每一寸空间。

“夫君?”

王媛自厨房折返,就见丈夫呆呆地站在庭院,不禁有些奇怪。

听到她的声音,程老夫人与公孙筠秀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收起那些并不适宜的情绪,程仕之对妻子点头示意,然后四平八稳走进房间,见过母亲,最后才看向公孙筠秀。

“你来了。”他说。

“程大人。”

公孙筠秀客套地福身,即使当着姨母的面,也没有改变对程仕之的称谓。这声“程大人”代表着他们的终结,也代表着她对陆惊雷的承诺。

程仕之面无表情地继续问道。“怎么突然来了?”

“我想向程大人打听陆惊雷的下落。”

尽管公孙筠秀的声音依然温柔,可她说出的内容却让程仕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漠。

虽然很想拒绝她,程仕之却无法那么做,于是说:“跟我去书房吧!”

就算是表兄妹,共处一室也是不妥的。但一屋子人,没有谁对此提出异议。公孙筠秀是因为急于知道陆惊雷的下落,其他人却是被程仕之少见的冷硬震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