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概览篇_曹聚仁:春雷初动中之国故学(节选)

曹聚仁:春雷初动中之国故学(节选)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浙江浦江(今兰溪)人,著名作家、学者、社会活动家。曾任教于暨南大学、复旦大学、光华大学、大夏大学等校,主编《涛声》、《芒种》、《前线日报》等报刊。1950年后在香港从事媒体工作,期间数次回大陆,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人接见。编著有《国故学大纲》、《鲁迅评传》、《鲁迅年谱》、《现代中国戏曲影艺 集成》等。

国学,直百秽之所聚,众恶之所趋,而中国腐败思想之薮藏所也。所以然者,国学无确定之界说,无确定之范围,笼统不着边际,人乃得盗窃而比附之。

甲、引言

自《甲寅周刊》行世,“思想复辟”之声又盈乎耳,袓护之者,以为新思潮之末运已届,为时代中心者必将属之于摇首摇尾之冬烘先生;排击之者,则以为时代落伍之丑类,原不足扬已死之灰,第恐青年受其蛊惑,遂欲策群力以排去拦路之虎。甚焉者,以整理国故者“貌似阳虎”,亦以“思想复辟”目之,诚然——“ 新旧之争,等于一哄”(钱智修先生语也),愚以研治国故学为职志,不欲呱呱初堕地之国故学,其生命遽摧折于屠伯酒保之手,敢为海内学者聊贡一言!

《甲寅》之行世,诚可为章行严痛哭长太息。——行严在昔日颇有所建树:昔日之《甲寅》,固一时之健者;——今乃不恤“破斗折衡”以自背其逻辑,不仅不足与《学衡》抗行,即较之《华国月刊》,亦望尘莫及。——意者“食肉者鄙”,不自知其固陋欤?——使治国故学者而与《甲寅》同其趋向,则国故又在磨难中,曷若尽取国故资料而固封之,以待来哲之为愈?故愚敢大声疾呼曰:“研究国故学者不与《甲寅》共戴一天,《甲寅》,我之仇,非我之友也。”

吾国学术界观念之模糊,吾人类能知之,即以“整理国故”一事而论:北京大学之国学研究所,以“国学”为帜;无锡之国学专修馆,亦以“国学”为帜;上海同善社之国学专修馆,亦以“国学”为帜。三者虽同标一帜,其实三者必不能并立。盖吾辈若承认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研究为“国学”,则无锡国学专修馆、上海国学专修馆所研究者,决非“国学”;若承认同善社之“国学专修馆”为“国学”专修馆,则无锡之国学专修馆,北京之国学研究所,必非“国学”专修馆“国学”研究所。然今之谈国故者皆比而同之,一若名同实即相同,观念之混沌若此,不亦使人闻而大骇乎?愚用此不得不为国故申一言曰:“学术,用语之本义,非能由外表以全窥其底蕴;未全了解其底蕴,徒以外表为批判,决无价值之可言。”“国学”之为物,名虽为一,实则为三。北京国学研究所之“国学”,赛先生之“国学”也;无锡之国学专修馆,冬烘先生之“国学”也;上海之国学专修馆,神怪先生之“国学”也。三者在理决无合作之余地,吾辈“认明商标,庶不致误”。

愚闻西医初入印度之际,印度人以其医治颇著灵异,患病者遂焚化其方而吞服之,“其愚不可及也”。稍有知识者,即愚蠢甚,当不至师法印度人踵其后而效之也。今日之“国故”,所含之成分凡三:一、史迹之记录,二、思想之疆石,三、工具之烬余。史迹之记录,犹破落户之陈年帐目,用以为查检往昔之过程则可耳,若用以为炼金之原质,则火燃灰扬,返于无物矣;思想之疆石,则如乃祖乃考之尸身,用以为考察时之旁证则可耳,若欲其还魂再生,以振兴家业则惑矣;工具之烬余,犹墙角之破旧耒耜,缺者

补之毁者新之,用以为耕家之资,田园或有复兴之望,若抱残守缺,行见田园之荒芜也。故愚亦愿为读者致意:国故决非救世之“百宝药箱”,国故修明,世未必治;国故凌杂,世未必乱。为“国故”而治“国故”,庶无负于“国故”。

更进言之:国故既不能降福,国故亦必不能降狭。皇皇焉视国故为蛇蜴奔避之不遑者,未免神经过敏。盖痛心疾首于国故之心理,即推衍至于极点,目国故为“家奴”,为人类思想之“梅毒”,为现代之“洪水猛兽”,为中国民族之“附骨疽”,亦无损于国故学真值之毫末。

抑知治国故学者,如医士之研究梅毒,梅毒诚善于传染,入医士之手,不但顿失传染之力,且经医士之研究与试验,梅毒之生殖状况及传播状况,皆已考察得实,因斯疗治梅毒之对症良药以得。国故学亦然。

治国故者,初未尝以国故为“圣经”,曰事喃喃,如教徒之宣号。彼孜孜从事于分析组合之工作,使国故反其本原,露其真面目,使吾人能有真认识,已较诸迷恋国故者有间矣。愚敢为国故学而能完成,中国民族卑怯昏聩之积习,或有廓清之一日。

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戊戌已远,新学说之移殖,新思想之起伏,亦云频数矣;顾其结局,都无佳果,社会之腐败依然,思想之顽旧依然,换汤不换药,徒使吾人扼腕痛惜而已!紬绎其故,盖学说初来,浅见者第知闭门相拒,及学说盛行,浮光掠影者惟知随声附和,待风气已过,又相率顾而之它。自始迄终,曾无一切实工程之可称“种瓜得瓜”,其结局如此也固宜。愚于国故学,窃欲力矫此弊,国故学既为专门之科学,原不待群众之鹜逐,原不必虚糜青年之精力,吾侪苟有志于斯,闭户读书,静心研治,以所得贡之于社会,“求仁得仁”,复何求焉,一至以国故学为号召,欲以“国故”救国,噫!“先生何自苦乃尔”!

乙、轰国学

国学二字,浮动于吾人之脑际者经年矣,闻有一二博学者不察,用以为中国旧文化之总摄名词,逐流者乃交相引用。今则国学如麻,略识“之无”,能连缀成篇,谓为精通“国学”。咿唔诗赋,以推敲词句自豪者,谓为保存“国粹”。它则大学设科,研究中国文学,乃以国学名其系。开馆教授四书五经,乃以国学名其院,人莫解国学之实质,而皆以国学鸣其高,势之所趋,国学将为国故学之致命伤。国学一日不去,国故学一日不安,斩钉断铁,惟有轰之一法。愚按国学之不可不轰者三,不能不轰者二,请读者静观左列之陈述:

一名词之成立,将有以别于它名词也。“猫”吾名之曰猫,必不与狗相混。猫之于狗,其躯体其性质,固迥相异。以其相异,乃命以相异之名。例之学术亦然。国学之含质,固有以异于世界他国之学术,即含质之大部分,可归纳于学术系统之中,其精神终有特殊之点存焉。此对象既目有特殊之点,则应得一独立不相混之名称,今名之曰国学(即中国学术之简称),将与日本学术,英国学术,法国学术同为类名,吾不知其所以表独立不相混之点何在。既无以表独立不相混之性,则国学一名,即难成立。若谓“国学”本无独立之特点,不妨与日本学术英国学术……同列于类名,则不但老朽顽旧者期期以为不可,即以愚观之,自殷亡以迄“五四”运动,其间文化思想与他群体之文化思想异其流有不可混为一谈者,如个人主义之支配全局,功利观念之笼罩一切,皆不能不别立一科以研究之也。故就实以察名,“国学”一名,不足以副其实,就名以考实,国学之实,

将削足以就履。此国学之不可不轰者一。

各科学之命名,当合论理之规范,如天文学,吾知其研究之对象为天文,地质学,吾知其研究之对象为地质。今以国学为名,就名词观之,二若对象即为“中国”,其势必将取中国之疆域、山川、都邑、人口、物产为资料,然按之事实,夫人而知其不若斯也。由斯可知国学之为名,不但不足代表其对象,且使人因名而生误会,不但使人因名而生误会,且使人习科学而背其科学之规范。此国学之不可不轰者二。

胡适云:“国学在我们的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斯言妄也。胡氏之说,殆迁就俗称而为之曲解耳,抑知“国故”二字之重心在“故”,于“故”乃知所研究之对象为过去文化思想之疆石,乃知此研究之对象,已考终于“五四”运动之际,乃知此研究之对象与化学室之标本同其状态。使去“故”而留“国”,则如呼“西瓜”为“西”,“太阳”为“太”,闻者必茫然不知所云。故愚以为国故学,必当称为“国故学”,决无可省之理。

或曰:胡氏以国故为过去之文化历史,则国故学即为中国文化史,或为中国学术史,省称之曰国学,奚不可者?愚曰不然,国故学之对象限于国故,国故之质有限制,其时间性亦有限制。与中国文化史中国学术史虽有相关涉之处,其职务其断限,则各不相伴。如叙述中国文学之因果流变,文学史之职也,若以探究中国过去文学之特殊色彩,及特殊构造为职志者,则为国故学之一部分。愚思之,重思之,诚不知其可省为国学者何在?故国学乃一勉强割裂而成之名词,其不可不轰者三。

谈阴阳五行者,谬托于玄学,以玄学之无确定界说与范围也。谈明心见性者,谬托于哲学,以哲学之泛泛不着边际也。愚夏间自乡返申,舟中遇一白发婆婆之老翁,津津谈扶乩降神之神迹不已,且缕陈吕洞宾文昌帝降坛之诗词文笔以实之,且喟然曰:“此我国之国学也。国学之不讲也久矣,微吾侪谁其任之!”过杭时,访友人于道德学社。道德学社者,一神秘不可思议之宗教,与大同教相伯仲,其社奉段正元为师尊,其徒事之如神,礼之如佛,以“大道宏开”为帜,以“天眼通”为秘,而贪财如命,不知人间有廉耻事(关于此社,愚拟草《道德学社之横断面》一文以详述之),然亦自命为道业之正统,国学之嫡系,噫——在昔俗儒浅陋,尚知自惭,今则标卜算业者,习堪舆业者,以及吟坛雅士,皆得以宣扬国学自命。国学,直百秽之所聚,众恶之所趋,而中国腐败思想之薮藏所也。所以然者,国学无确定之界说,无确定之范围,笼统不着边际,人乃得盗窃而比附之。故为澄清学术界空气计,不能不轰 国学。

科学之研究,最忌含糊与武断,而国学二字,即为含糊与武断之象征。国学定名之初,非经长期之考虑,但见陈吾前者为隆然之遗产,漫名之曰“国学”而已(夸大狂白热时,则名之曰国粹,以傲四夷)。故国学虽已得名,其魂尚欲招不得,抑或国学但有一名足矣,实之存否不计也,此含糊之产物。国学,殆我国民族性与我国思想之象征欤?且谈国学者大都痛恶科学,以为科学乃物质文明,国学为精神文明,于是治国学不必藉手于科学方法,惟直觉的武断论是依综言之:国学亦为武断之产儿,染反科学之彩色甚深,如之何其可不轰耶?

(许啸天辑《国故学讨论集》第1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年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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