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16年的上巳节, 霍去病陪同刘彻一起前往霸陵祭扫，前后护卫几十骑，刘彻听着马蹄声还有盔甲相碰的声响, 闭着眼沉思, 心绪却是不定。
“卫青身体好些了没有？”他忽然开口。
霍去病脸色有些凝重, “大将军一直未能上朝, 听公主说这些日子连东西也不能进, 只能喂些流食了。”
刘彻不语，半响才道，“卫青在战场上呆了十多年, 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是熬不住的，如今是该让他好好休息了。”他睁开眼, 对他道, “去病, 朕想将据儿的太子的之位现在定下来，你觉着如何？”
“陛下, 此等大事还是请陛下定夺，臣不敢妄议。”
刘彻笑道，“你紧张什么，朕不过是问问你而已。”
霍去病仍旧是一脸的惶恐，“陛下, 臣是殿下的表兄, 所以凭着这一层关系臣也不能干预陛下立太子事宜, 臣得避讳。”
刘彻见他始终低着头不愿多谈, 心中大抵有了数, 道，“如今卫青身体不好, 军务得由你一人打理，你又是朕的内朝成员，如今又代尚书之职，立太子之事朕怎会不与你商议，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你只要记着，这些朕准的。”
霍去病沉默了许久，才道，“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朕的几位皇子也到了年龄，朕是该做些安排了，”刘彻靠在软榻上，慢声道，“对于闳儿，朕一直觉得亏欠他许多，这孩子没有坏心，一切都怪他的母亲胡作非为，王夫人去世三年，他在宫里的罪估计也受了不少，罢了，齐国地域广阔，东面临海，也算是好地方，就给他做封地吧，也算是朕对他的补偿……”
霍去病见状，知晓刘彻是在吩咐大事，连忙将一旁的书简笔墨拿了出来，当即记下。
刘彻沉思半响，出声道，“刘旦就封了作燕王罢，让他早些去燕国，也算是偿他兄长所愿。”
“陛下是想起早年的燕王殿下了？”
“他倒是死得冤枉，只可惜朕与皇后只剩下一个儿子，不然必定让皇后之子袭了这一封位，刘胥自小便不爱读书，朕也不想强迫他，只要往后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就让他去广陵。”
霍去病收笔，道，“臣已经记下了。”
刘彻只是看了眼那竹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正是他方才说下的话。车輦一阵颠簸，想是霸陵已到，霍去病先下车，接着又去扶刘彻下来，刚走没几步，刘彻转身道，“过几日你上一道折子，将方才朕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呈上去。”
霍去病惊讶，“陛下为何要臣……”
“朕叫你如何，你便如何。”
望着刘彻在前方走着的背影，霍去病一时有些琢磨不透，皇上为何要他去上奏，他的身份已经让人顾忌，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去劝陛下封王事宜。
几日后，霍去病前去长平侯府探望卫青，并且将此事暗中告知了卫青，卫青已然在病榻上起不来，勉强将霍去病递给他的书简看了看，最终又放了回去，咳嗽几声道，“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叫朝臣们都看着，这些谏议是你大司马骠骑将军提上去的，而皇上也照做了，日后不仅据儿的太子之位定了，并且会更加稳固，无人敢动。”
霍去病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是卫家人，是太子的外戚，只要你在朝一日，就无人敢去谋太子之位，只要太子之位稳固了，汉宫才会稳固，你如今权利登顶，皇上不会不防着你，但眼下却必须要通过你。”卫青咳嗽了几声，长叹一声，“伴君如伴虎，去病，你要牢牢记着这个，不可玩弄权术，不可忤逆皇上，凡事要小心翼翼，不可给人留一丁点的把柄，收起你少年时的戾气，皇上可不会永远当你是小孩子。”
霍去病看着面容枯槁的卫青，心中难受不已，终是重重地点了头。
——
在霍去病上书立诸侯王不久，刘彻便昭告天下立皇后之子刘据为太子，并将其余三子依次封为齐王燕王以及广陵王，大赦天下。而就在人们感叹卫氏一门战功煊赫权倾朝野的同时，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生命却已经走到了尽头。
深秋，皇后的凤驾在侯府前缓缓停下。就在前一刻，平阳公主派人来传话，说卫青只怕熬不过今天。子夫只觉得五雷轰顶，自己长久而来的一方天空似乎就要坍塌了。
暖阁之中，卫青的眼睛紧紧闭着，炉内香气弥漫，是她最熟悉的合欢香。平阳双眼红肿，却是强忍着眼泪，隔着屏风瞧他一眼，忽又转过头去，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侯爷只怕是……只怕是不行了，”平阳拉着子夫的手泣道，“他想是有事还对娘娘交代，所以让我无论如何都要请娘娘过来一趟……”
子夫只是怔怔的望着里边的人，心中觉得自己像是看错了，卫青，是纵横战场杀敌千万横刀立马于塞外的大将军，为何此刻却是这样满脸病容的躺在那里，就连眼睛睁开的力气都没有。她再也想不到，漠北之战后，卫青的身体竟恶化如此迅速，她从前只听闻他打了许多胜仗，立下许多大功，可是却从未了解他受过多少伤，战场最是刀剑不长眼的地方，他的一生几乎都在那里度过，而自己却一直都以为他无坚不摧。
“他病重如此，公主为何现在才告诉本宫？”
“是侯爷他不让说，即便对皇上也是瞒了许多，皇上日理万机，娘娘又是后宫操劳，他一向又不愿让人知道他会这样轻易的倒下……”平阳还未说完，却见子夫擦了眼泪，起步便向内走去。
他听见脚步声，勉强睁开眼，见到面前的女子，微微笑了笑，“姐姐来了。”
子夫拼命掩饰着自己的哽咽之声，笑道，“你安心养着身体，不要想许多，陛下还等着召见你呢。”
“姐姐最是爱说笑了，我如今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有多少时辰掐指可算。”
“卫青……”子夫忽然见着他的两鬓竟开始有了斑白之色，他比她还要小，可究竟是何时老去的这样迅速，她终于哭了出声，“姐姐对不住你，只希望你立战功为皇上分忧，保着姐姐的地位，竟从未想过你的日子是这般境地！”
卫青吃力的笑了，“姐姐何出此言，你我姐弟，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姐姐放心，去病还那样年轻，卫家……卫家依然在……”
子夫摇头，声音凄婉，“你如今不要再替我想了，你若是活下去比什么都好，公主还有伉儿鸢儿都不能没有你……”
“我长年在塞外，对公主还有两个孩子关怀甚少，”卫青说罢向屏风方向望去，似乎能见着平阳在那方隐隐哭泣，他叹了气，对子夫道，“但愿姐姐日后对我的家人多加照料，我欠他们那样多，如今只能请姐姐替我还一些了。”
子夫连忙道，“你放心，这些你都放心，即便你不说，我日后也必定要厚待他们，他们与我的孩子是一样的，公主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你的妻子，别说是我，皇上也不会亏待的。”
卫青淡笑，“多谢……姐姐了……”他像是犹豫了许久，双眼望着帷帐，透着那层软纱想看清些什么，许久，他才开口，“姐姐，你恨过我么？”
子夫意外，“你在说什么……”
“因为，我曾经杀了姐姐心里的人，那个人……是我亲手杀的。”卫青的眼神渐渐变得朦胧，看着眼前的女子也是愈发不舍，“他是我平生第一个杀的人，后来即便在战场了杀了再多的人，我始终是忘不掉，忘不掉你那时看着我……那么恨……那么痛恨的眼神……”
子夫心中疼了起来，忙摇头，闭了闭眼，柔声道，“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卫青，你为什么想什么都不与我说，许多事情，为什么要憋在心里？”
卫青颤颤地伸出手，凭空想要抓住些什么，子夫连忙握住，“你要什么，我去帮你……”
他脸上有一刻的满足，喃喃道，“子夫……”
子夫微微僵住，“你叫我什么？”
卫青毫无血色的双唇一启一合，说的话低沉而缓慢，“从前我多不愿你进宫，你在深宫里，我便时时刻刻替你担心着，这一担心，就是大半辈子，可是后来，我却庆幸，你是在宫里的……”
子夫心里一时起伏，看着卫青的目光有些意外。
“……我从没有后悔杀了他，若是任由他带你走了，我便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他死了，至少，你还可以留在皇上身边，至少，我还能时常看到你，多好。”
她心里终于明白，他的心意，藏在心中一辈子，临去前才说了出来，只是这一刻她不是惊讶，不是踌躇，更不是躲避，积聚在心里的是无尽的伤悲。
卫青想伸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他的笑意很舒缓，很柔和，从前一贯的刚硬与执着这一刻全部轰然坍塌，剩下的只有不舍与无奈。只是距离实在太遥远了，远得不可及，即便他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手指还未触及到她的面庞，终于止住，继而重重地摔落在榻上，没有一丝声响……
子夫紧紧抓着他的手，伏在他身旁哭声不止，她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么痛过，从前任何一个人的死都不足以让她悲痛至此，她早已觉得自己的心是够硬的了，可是所有的强势与心机在卫青的面前全部都变的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
他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更不知从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他不顾一切的相信支持和维护，做的已然远胜过任何人，若不是方才他的最后两句话，自己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明白了也好，不明白也罢，她是卫子夫，这个名字跟随了她这么多年，早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只是往后的日子不知要增添多少遗憾了。
公元前116年，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逝，谥号“烈”，汉武帝为烈侯在茂陵边上修筑外形似阴山形状的陵墓，以表彰其对大汉远击匈奴所做的卓越贡献，其子卫伉袭长平侯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