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裂锦

又是夏季艳阳高照的日子,湛蓝的天色,蒙着灰淡的云彩,就连枝桠上的鸟兽,也没有了鸣叫的心思,只剩得慵懒的虫鸣,和偶尔从高空飞过的几只飞鸟,扑动着翅膀,掉下几丝羽毛来,缓缓地在半空之中,仿佛是被空气凝住了一般。日头被隐在了云层里,可是却依旧闷热的令人窒息。

避暑山庄的主子们都藏在自己的寝殿之中,便不愿意外出,就连平日里打闹的那些内侍和宫娥,也都不见了踪影。偶尔见到身强力壮的宫人,急匆匆的从冰窖里抱着巨大的冰匣子出来,而后四散到各处不同的宫殿去。他们的脸上和裸露的胸膛因为烈日的灼烧已然变成了古铜色,上面的汗水沥沥渗透出来,濡湿了短袖的粗布马甲。他们的前面,只听得一声奸细而刻薄的声音在原本沉静的空气里蔓延开来,“你们快一点儿,主子们都等着呢,热坏了主子们,你们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快点儿,说你呢,再快点儿。”那一名瘦骨嶙峋的内侍,浑身上下包得严实,只留双手和脑袋露在外面,手里的一只鞭子,仿佛随时随地要朝着那些裸露的皮肤狠狠地抽去,所有的人都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仿佛后面有鬼魅追赶一般,急急的朝前走着,几乎都要三步并作两步了。

松鹤清樾殿里,燃着浓重的檀香,虽说是夏季,宫里最忌讳燃香,可是因着太后常年礼佛的缘故,也就不在意这么多了,况且太后年事已高,并不能受凉,所以殿里的那些冰匣子也就更换的慢一些。太后坐在靠背的半圆镂空紫苏蝙蝠纹图案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她身旁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朝的皇后,夏璎珞。璎珞的手里执着一把天鹅绒的羽扇,轻轻地摇起来,呼呼的细风便在耳边响起来。李嬷嬷递了冰块里凉着的一杯酸梅汤来,璎珞摆了摆手,然后又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太后。哪知太后似是料到了这一切罢了,竟道:“罢了,你扇了大半天了,也累了,叫那些宫人们来吧,你也去喝口凉茶,休息一下。

璎珞下意识的擦了一下额角就要低落的汗水,对着太后道:“臣妾不累,别人做臣妾不放心,怕力道太重,惊扰了您老人家。”太后叹息了一口,道:“唉,你虽然不是我的亲侄女,可是从进宫道现在,哀家具是担着你这一声姑妈的,可是没成想,到头来啊,还是你最贴心,可见当日哀家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相伴在帝王左右,有了荣耀与繁华,终究还是要是去一些东西的……”太后的声音渐次的低沉下去,璎珞手里的动作忽而停了下来,可是却也只是愣愣的站在那儿,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太后的眼睛睁开一条细小的缝隙,道:“罢了,哀家乏了,你先回去吧,有时间多管教管教那些后宫的妃嫔,进宫这么久,也没有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们皇家,最重要便是延绵子嗣了。”璎珞微微的欠下身去,道:“太后的意思,臣妾明白,臣妾告退了。”太后慵懒的冲着璎珞摆了摆手,璎珞便将手里的天鹅绒的羽扇交给了侍立一旁的宫人,而后悄悄地退身下去。

避暑山庄的盛夏,虽然有茂密的竹林遮挡,可是却怎么也遮挡不住由内而外所散发出来的那股腐朽和沉闷的气息,璎珞兀自在宫殿之间的道路上缓慢的行走着,没有浓烈的日头,却像是有巨大的火盆在炙烤着自己一样,身后跟着的是槿湖,李嬷嬷近来被调去了太后的松鹤清樾殿,因着太后身体不好,体己的宫人又大都留在汴京的皇宫里,一时之间,总要有人照应着才行。如此,璎珞身边,就只剩下了槿湖。

槿湖似是见着璎珞的身子不慎舒服,便忙快步上去搀扶,可是却被璎珞挣脱了,她强忍着一丝的笑意,对着一旁的槿湖说道:“方才太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她点了点头,璎珞继而说道:“她的意思,是嫌本宫一直无有所出,在皇家,最重要便是江山代代,代代有人了。”槿湖道:“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娘娘不是还有静宸公主吗,她那么得皇上的宠爱。”想到了静宸,璎珞的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浅淡却又温馨的笑意来。

走了许久,璎珞便又道:“纵然是本宫与皇上都宠她,可是她毕竟是女子,将来终究是要嫁人的,恨只恨本宫虽然尽得圣上的宠爱,却并不能怀上龙子,后廷的女子,又并不得圣上的宠爱。”说罢,璎珞兀自叹了口气,远天滚滚的几声闷雷,隔着很远的距离依然可以清晰地听到,璎珞看了一眼,然后颇有些哀伤的道:“又要下雨了,今夏的雨,似乎格外的多些。”槿湖又道:“是啊,今夏也更加的闷热,我们曲水荷香阁的冰匣子,一天要换好几次。”

就这样边聊边走着,不时已然看见了曲水荷香阁的影子,这避暑山庄虽然比不上皇宫一般大,可却是因着布局的原因,各个宫殿之间相隔着极远的距离,便是为了不显得十分的拥挤,又可以在其间遍布翠竹,看上去,也凉快一些。离着曲水荷香阁还有一段距离,却已然可以闻得见采菱渡的荷香塘里那些夏荷的浓重香气了,仿佛是氤氲了一夏的湿气,都在这个时候散发了出来,夹杂着浓重的沉闷,愈演愈烈。

璎珞一进宫门,就迫不及待的朝着正殿处去,彼时微芳和乐依正哄了静宸睡去,见到璎珞回来,都退到了一旁,璎珞走到床榻的边上去,看着躺在巨大床榻之上,犹自在襁褓之中的静宸,眼中不自觉溢满了泪水,或许一切早就是有定数的,只在于时间的早晚而已。

正踌躇感伤之间,忽听得外面宫人的通传,“皇上驾到。”璎珞急忙背过身去,将脸上残留的泪痕擦了,而后转过身来,彼时皇上已然蹋了门进来,璎珞急急的迎上去,并没有行大礼,而后微微的笑道:“你来了。”璎轻微的扭头示意一旁的槿湖、微芳和乐依,她们侧身行了礼,便退了下去。御寒卿一袭烟青色云纹绉纱袍,束发的寒玉在这样燥热的季节里散发着另人难以抗拒的幽瑟的光芒。他径直朝着床上的静宸走去,璎珞跟在身后,淡淡地道:“刚哄着睡下了。”

御寒卿并不理会她,径直在床榻之上坐下来,抬手轻轻地抚着静宸的脸颊,而后对着璎珞道:“你今天去松鹤清樾殿了?”璎珞微微的一愣,继而点了点头,御寒卿紧接着道:“你以后除了请安,不要再去了。”璎珞从一旁的黄梨木雕花镂空的素藤桌上倒了冰块里焗着的绿茶,递给御寒卿,说道:“这样总是不太好的,况且她是太后”,璎珞不再说下去,深深地叹了口气,继而道:“该来的,总还是要来,不过在与时间长短而已。”

御寒卿从床榻之上站起来,走到璎珞的身边,璎珞一袭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缎地绣花百蝶裙鸾衣,外加一件缎地绣花百蝶裙,越发显得她容貌的清丽可人,又透着深深地忧虑与哀伤。御寒卿伸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低头在他的额前印下深深地一吻,继而道:“这件事情,你不用操心,朕自由主张,你只在你的曲水荷香阁呆好了便是。”璎珞点了点头,微微启了口,好像是又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外面忽而听见巨大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和门上所发出来的啪啪的声响,仿佛这雨里还带着冰雹,顷刻就变得大起来。璎珞仿佛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抬起头来,有些怯怯的,对着御寒卿道:“皇上不该每日都来我的曲水荷香阁,也该去香远益清殿看看果妹妹,去天宇咸畅宫……”璎珞花还没有说完,就已然被御寒卿忽而覆上来的吻堵住了双唇。

她挣扎了几下,很快便停下来,安稳的伏在他的怀中,享受着突如其来的甜蜜和辗转,眼角一滴清泪顺流而下,可是她心里是清楚地,这样的美好,再也享受不了多久了,或许,就该好好地珍惜此刻了。

他的吻忽而停下来,对着璎珞道:“她跟你说什么了?”璎珞兀自一怔,他接着道:“无论她说了些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便是。”璎珞忽而露出了笑容来,道:“你不是安插了眼线吗,怎么也不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他淡淡的,并不说话,而后走到窗棂边上去,推开窗户,外面铅云低垂,大雨已然停了下来,只剩得淅淅沥沥的雨丝,还不肯罢休的挣扎着。

璎珞走上前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而后低声道:“她毕竟是太后,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明显,我受些委屈,有什么关系,我们要的是未来,不是吗?”他深深地叹了口,握紧了璎珞扣在一起的双手。

远处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似乎是惊醒了原本沉睡的静宸,静宸嘤嘤的哭起来,璎珞急忙跑了过去,将她抱在怀里,一旁的御寒卿静静地看着,温馨如此,又该有什么奢求,可是这一刻的温馨,又能维持多久,或许,只这一刻?

第二日一早,璎珞起来时,身边已然没有了御寒卿的身影,槿湖正从外面进来,对着璎珞道:“娘娘,洗澡水放好了,您去沐浴更衣了,回来用早膳吧。”璎珞看了一眼远处的天色,道:“什么时辰了?”槿湖道:“回娘娘,辰时了。”璎珞急切的从床榻上起来,道:“你怎么没有叫醒本宫,该去给太后请安了。”槿湖微微的怔在那里,并不行动,璎珞继而道:“你倒是快一点啊。”槿湖这才道:“娘娘,皇上一早走得时候,嘱咐了,说是已经告知了

太后,说您身子不舒服,最近都不去请安了。”

璎珞悬在本空的手臂忽而僵硬了下来,他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与太后为敌,要承担最最严重的后果,而璎珞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样的后果,怎么可能由他这个一国之主来承受,必然是自己了。璎珞微微的闭上了双眼,深深叹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的,窗外天色并没有明朗起来,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有一场暴雨倾盆。

刚洗漱穿戴好了,那些随行的妃嫔们便来请安了,香远益清殿的果婴,天宇咸畅宫的柳苏,风泉清听殿的素纨还有清风绿屿宫的萧允儿。当然,还有莺啭乔木殿的辽妃蓝姬。几个人带着各自的侍婢,叽叽喳喳的,有说有笑,璎珞向来都不喜欢这样的时候,虽说是请安是正常的理解,可是人一多,就免不了要闲聊,可是此刻璎珞的心中,仿佛是一团乱麻一般,怎么会有心思与她们闲聊。但是瞧着她们的样子,坐下了,就不打算离开了一般。

槿湖奉了茶水上来,正巧这时候宫人们来更换冰匣子,屋里原本就因着下雨徒增了许多的湿气,怕是静宸着凉,便叫了乳母将她抱下去,屋里燃了清淡的苏合香,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屋子里却像是清爽了不少,璎珞对着一旁的槿湖道:“这香味太单调了,你取一勺薄荷香粉放进去,也可增加些清凉。”一旁的辽妃道:“皇后姐姐果然懂香,佩服佩服。”说罢双手抱拳,仿佛要打斗一般,璎珞不由得笑起来,却也听得一旁的柳苏小声的嘀咕道:“你以为这里是你们辽国那种野蛮之地吗?真实可笑,竟然对着我们那样行李,难道要与我们比功夫不成?”

柳苏的话向来都刻薄,璎珞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她这才停了下来,而后璎珞对着一旁的辽妃道:“你若喜欢,我就叫人给你送去一些,听说辽宫也是离不开这熏香的,不够了只管来要就是。”辽妃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笑容来,对着璎珞道:“谢谢皇后姐姐。”一旁的柳苏复又道:“真是不懂规矩。”

璎珞这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她还不过是个孩子,你用何必同她一般见识?罢了罢了,今日本宫身体不适,你们就先退下吧。”说罢就要起身,倒是一旁的柳苏不依不饶的,道:“当真是不舒服吗,还是不待见我们这帮姐妹啊。”原本璎珞要礼让三分的,但见到她这么说,心中也不免得有许多的火气,对着柳苏一人道:“难道你认为是本宫骗你不成?若非本宫身子不适,皇上又怎会下旨取消了本宫去太后那里请安的规矩?”说罢,紧紧地盯着柳苏的眼睛,柳苏一时语塞,只得悻悻离开,见着柳苏走了,其她的人也就都陆续离开了,璎珞这才算得是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槿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道:“娘娘,她们这也太过分了,您怎么能一味的忍让呢,况且您现在又皇上宠着,怕她们做什么?既然她们看不顺眼,我们就高傲着,给她们看看,磨尽了她们身上的锐气才好呢!”璎珞不由得道:“你呀,就是嘴上放不过,只怕是,皇上宠着,才是本宫最大的过错了呢。”槿湖不解的看着一旁的璎珞,她的眼神复又低沉下去,没有了方才那一抹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再也不说一句话。

经她们这么一闹腾,璎珞自然也就没有了用早膳的心思,见细雨又飘了起来,便独自站咋廊下,露出一只手臂,感受着微量的雨丝,刺到手臂上,微微的清凉。槿湖端了一盘新出炉的糕点上来,端到璎珞的面前,见着璎珞似乎不为所动,而后对着璎珞道:“娘娘,您就吃一点吧,这可是奴婢今日新摘得莲子,混合了过筛的糯米粉和芋泥,做了这香甜糯口的糕点,可好吃了。”璎珞见槿湖这样的有心思,便笑着道:“罢了罢了,本宫真实怕了你了”,说罢便接过她手里的盘子,“若是本宫不用,你倒要在本宫的耳边叨叨一日了。”槿湖冲着璎珞俏皮的吐了舌头,看着璎珞很是喜欢的将那一小碟的糕点都吃下去,不由得露出一抹十分得意的笑容来。

用过了早膳,璎珞不愿一人呆在沉闷的宫殿里,便举了伞出来,缓缓地朝着采菱渡处去,或许是盛夏的缘故,采菱渡的尽头被紧紧地遮挡在一片翠竹之中,风吹起来,那些翠竹发出沙沙的响声,又因着天色的灰暗,不觉得有些恐怖之感,璎珞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走进了,却见一只飘摇的扁舟伏在水面上,不由得想起了六安王萧禹扬的船,那一日,他便是这样荡在水面上的,那一日便是他为自己解了围的……璎珞不由得愣在那儿了,恍惚间觉得他又要从船身里走出来,恍若那一次的惊鸿一般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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