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于奏毕,所有的人都为这一曲美好的合奏而鼓掌称赞,璎珞亦鼓着掌,对着一旁的御寒卿道:“好一曲《彩云追月》,就是他了。”御寒卿转口道:“他?夫人指的是六安王萧禹扬,还是子风?”璎珞不由得笑出来,拍了御寒卿的胸膛道:“皇上莫要与臣妾玩笑,自然是太傅之子陆子风啊,臣妾看他小小年纪,就一表人才,奏得一手的好琴,文采自是差不到哪里去,况且看着也稳重,皇上认为如何呢?”御寒卿点着头,道:“夫人说是,那便是了,就是他了。”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对话说笑,全然没有留意到,一旁同坐的柳苏已然生气的大为跳脚,帕子在她的手里几乎就要拧成麻绳,而果婴与萧允儿,本就是经历过了大风大浪之人,也不再对这些事情怀抱着什么希望了,自然也就淡然一些,而素纨,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这里的人事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一般,璎珞说笑间撇到坐在一旁的太后,淑太后因着身体不适,已经很久没有参加皇室的这些礼仪与活动了,便只剩得太后一人,她若有所思的看着璎珞,璎珞不由得心里一紧,继而把头扭过去,微微的合上双眼,将手边的一杯梅花酒一饮而尽,再不想去思索这一些令人悲伤的事情。
午后寂静的美好时光,璎珞与御寒卿独坐在澄观斋的狭窄木梯之上,周围堆积如山的书籍,遮挡了一些明媚的阳光,偶有几丝散射进来,照得空气里的尘埃都清晰如此,窗外的水声哗哗作响,鸟鸣声不绝如耳,他们就那样背靠着彼此安静而坐,璎珞坐在那儿,一袭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手里执一本凤求凰,看得出神。
御寒卿忽而转过身来,拿起璎珞手里的书看一眼,道:“这是朕这里的藏书,别的地方都没有。”璎珞疑惑道:“为何没有?这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这么感人肺腑。”御寒卿宠溺的刮着璎珞的鼻梁,道:“卓文君与司马相如违背礼教,私自出逃,是不能被世人容忍的,况且,先皇时皇后亦曾经下令,将此书焚毁,这可是朕偷偷地藏下来的。”璎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后继续翻看着,不由得念出声来:“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曰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竹杆何袅袅,鱼儿何徙徙,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璎珞念着,不由得滴落出许多的泪水来,怕被御寒卿看见,忙不迭的拿手里的帕子擦拭了。再看时,那一本《凤求凰》上的墨迹已然被泪水浸透,氤氲开来。璎珞惊得忙合上了书,匆匆站起来,将那书放在一旁,御寒卿疑惑道:“若是皇后喜欢,尽可以拿回去慢慢地看,朕将它送给你。”璎珞慌乱的躲避着他的眸子,道:“这个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那些儿女情长,臣妾还是先回去看望静宸了,就先告退了。”说罢便匆忙的侧身行礼,而后离开了澄观斋。只剩得一脸茫然的御寒卿,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璎珞独自坐在采菱渡的尽头,看着渐渐昏暗的日头西落下去,触目所及,全是茂密的荷花,那些巨大的荷叶随着偶尔吹来的风翻腾起来,像极了浪海波涛,心中反反复复,却仍旧是卓文君的那一首《白头吟》了。这时间过得这么快,像是流逝的河水,仿佛是白驹过隙一般的,世间再没有什么抵得过时光了,要不了多久,想必,这白头吟就应景到自己的身上了。“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璎珞默默的吟诵着,不由得泪流满面,拿帕子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尽。
中秋已尽,马上便是回京的日子了,夏末秋初,一切都还维持着夏日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风大了些,偶尔卷起那些柔软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枝叶开始透着金黄了,用不了多久,便要落尽了吧。回到曲水荷香阁,却见到辽妃正坐在那儿,看着睡着的静宸,璎珞悄悄地走过去,她对这璎珞道:“皇后姐姐,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帝姬啊。”璎珞微微的一怔,蓝姬的年纪还小,又单纯,璎珞却不忍心骗她,只是笑着道:“等蓝姬妹妹长大了,也会有帝姬的,比我们静宸还要可爱,还要好看呢。”
蓝姬不由得笑出来,眉角一丝不易
察觉的忧愁袭上心头,璎珞便问道:“妹妹可是不高兴吗?”蓝姬点了点头,道:“我们一定要离开吗,住在这里挺好的呀,你看,有数不尽的春花和翠竹。”璎珞便道:“这里只是我们夏日里避暑的地方,京城的皇宫才是我们的家,才是我们应该居住的地方呢。”璎珞说着,神色不由得暗淡下来,看一眼殿内的诸多的景色,还有五年,自己便要永远的居住在中宫里了,再也没有一处为自己预备的叫做曲水荷香阁的地方,没有了那些翠竹,更没有了满池的荷花和新鲜的莲子。
五年后,静宸满六岁,整日跟在陆子风的身边,研习诗书琴画,虽然只是很小的年纪,可是却奏得一手的好琴,璎珞特意命人寻了一把古琴给她,这算得,是对她的一些补偿了吧。槿湖时常追随在璎珞的身边,瞧着璎珞一个人远远地看着坐在窗下弹琴的静宸,从春日里明媚的时光一直看到烈烈的寒冬,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了旁人一般。
槿湖并不明白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些什么,而璎珞日复一日所表现出的孤单和哀伤,仿佛是要走向生命的终结一般了。这一年的春日来得格外的晚,璎珞用过了早膳,便照例要去栖霞殿给太后请安,彼时正有一名宫人为太后梳发髻,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惹得太后大发雷霆,之间那名宫人瑟瑟的抖着,跪在地上,一副恐惧的样子,而太后亦不理会,只是一个人微合着双眼休息,璎珞走上前去,拿起一旁的木梳,悄然的额梳着一个简单的流云发髻,待太后发觉了,那发髻已然成型了。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唉,在这宫里这么多年,她们还不能摸清哀家的心思,也就是你,只可惜啊……”
她忽而看一眼身后的璎珞,道:“你怎么不向哀家求情呢,说不定哀家一时高兴,会宽恕了你也不一定呢。”璎珞不由得跪在一旁,道:“这五年来,臣妾从没有想过要求情,或许没有这个时间的约束,臣妾反而不能细心的过好每一天了,这样也好,最起码,过去的五年,臣妾是珍惜着度过了,况且,就算是臣妾向太后求情,也不会获得太后的原谅,不是吗?”说完看了太后一眼,继而道:“就让我按着之前的承诺,永远的禁足中宫吧。”太后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热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并不说话,眼角升起一股似是满意的笑容来,却被杯盖牢牢地遮挡着,并不能被人轻易地察觉。春日的皇宫异常的美艳宜人,穿过苏嵘园的花坛,便可隐隐约约看到中宫之中裕祥园的那一片牡丹花田,为这鸾凤殿开放着,格外的耀眼,仿佛是一束花带,给鸾凤殿徒增了一抹艳色。
璎珞独坐在凤栖亭,吹着徐徐而来的暖风,和煦的照拂着她原本已然渐渐冷却的心灵,只是却怎么也吹不尽此刻她满心的忧虑和感伤了。正悲伤之间,忽听得一阵轻快地笛声,闯过层层的花海而来,璎珞瞧着远处,正是六安王萧禹扬的身影茕茕独立,仿佛整个宫中的人事,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正犹豫发呆之间,承乾殿的宫人传来消息,明日是皇后的寿辰,皇上特意为皇后摆宴庆祝,请皇后准备。璎珞听着,手里一慌,不由得将手里的丝帕掉落在地上,随之而来的一场风,将那丝帕渐次的卷走了,璎珞正欲上前去抓住,可是终究还是放弃了,丢了的,便是永远的丢了,就算是寻回来,又有什么用?而那丝丝缕缕的笛声,也只能算得上人生路途之上的一次令人可以短暂逗留的风景罢了,再没有了什么意义。
璎珞自知,过了明日,自己便要永远的居住在中宫这一片薄凉的地方,再也不能从中宫之中出来,这个中宫,便是要承载自己未来全部的生命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倒是有些对不起静宸了。夜里怎么也无法入睡,璎珞悄悄地起身来,到静宸的環衍殿去,彼时静宸已经熟睡了,不过才六岁的年纪,可是却已然可见貌美的容貌和身子了,眉眼之间的清秀非一帮的帝姬可以比拟。璎珞抬起手来,轻轻地抚着她的额发,不由得喃喃道:“宸儿啊,将来,你一定不要同你的母亲一样,被囚禁在这中宫里,你要走出去,要拥有更加广阔的生命和人生,你要获得自由,就像是草原上的雄鹰,就像是水里的游鱼……”
床榻上熟睡的静宸翻了身,璎珞怕是打扰她,便一人径自起身,却见一旁的香案之上,博山炉中的香露已然燃尽了,便取了一勺安息香添进去,淡然却深入人心的香气顷刻之间便弥漫在環衍殿的每个角落,璎珞悄然的关门出去,一地的月华洒落在庭院里,璎珞叹息着,并不远回到鸾凤殿去,仿佛那里的空气能够使人窒息一般。
还有一日,再不过就一日了,璎珞心里想着,可是却并不知道,太后要寻得一个什么样的借口将自己软禁起来。璎珞不由得冷笑一声,什么理由和借口又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要自己让出皇后的位子来,好让后宫的妃嫔们雨露均沾,为大宋繁衍子嗣罢了,同样为女人,她所做得,却是将后宫那些原本就命运悲凉的女子一步步推入绝望的边缘罢了。而自己,亦不过是拥有了一个君王全部的爱,所以才落得一个被软禁的下场,或许,就连御寒卿也是没有办法的,若然太后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那么他便只能任由自己被软禁在中宫了。
元祐八年的春日,清晨的阳光缓缓地洒在这个皇宫之中,几乎每个角落里都洋溢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温暖和希望。站在中宫空旷的院落里,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碧蓝的天幕,南归的大雁都回来了,在高空中飞过,鸿雁高飞,这是吉兆,可是只有璎珞知道,即将要发生的,并不是什么吉兆,而是另所有人都咋舌的关于自己未来命运的归属。
这一日,就连平时辛苦进学的静宸也可以休息下来,皇后的生辰晚宴,使得这个方才经历了寒冬的冷寂之后的皇宫,复又变得热闹起来。这一天一早,静宸就由槿湖带着沐浴更衣,准备傍晚的宫宴了。大家都说,皇后深得皇上的宠爱,与皇上琴瑟和谐,又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帝姬,女人最幸福便莫过于此了吧,只可惜,先前的小皇子被人害死了,否则,这天伦之乐,怕是还要比今日要好过千倍万倍吧。
璎珞一袭挑金的锦绣凤纹荣服,外搭配着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长长地裙裾托在身后,越发显得她身份的尊贵与无双,所有人都见到耀眼的光环在她的周身上散发出来,却并没有见到,她眉心处透露出来的似有似无的哀愁。发髻上的黄金步摇在盈盈的灯光中越发显得夺目而耀人,这后宫之中,除却太后,再没有任何的女子可以有资格佩戴这样的黄金的步摇了。
她冷淡的听着那些人小声嘀咕的声音,宫里风闻,皇后是有功夫的,原先还是江湖的女子,却并没有知道,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距离自己并不近的声音,而且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的神色来,仿佛那些人的讨论都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渐次到来的后宫妃嫔以及百官。
坐在璎珞身边,自然是大宋朝的福康长公主静宸,她安静的坐在母亲的身边,一袭明黄色的宽袖对襟的罗裙外加一件镶着明黄宝石的水晶宝簪,越发显得她清丽可人,与宫里其余的帝姬不一样,眉眼之间带着俊逸的清秀和灵巧,与之相比,始终畏缩在母亲怀中的温仪帝姬,当真是略逊一筹了。
温仪帝姬乃是柳苏的女儿,整个后宫此时只有仅仅的三位帝姬和一位皇子,再没有其他的子嗣,而因着自皇子出世之后,皇后便一直独宠,所以也就再也没有了皇嗣。也许,太后便是对此耿耿于怀的,而终究,还是要把阴谋伸向无辜的璎珞,毕竟这是在宫中,于帝王而言,相守相爱的夫妻情分,总是没有缘分的。
璎珞不由得叹一口气,抬手拿起眼前的清酒来一饮而尽,而后继而笑意盈盈的对待众人,御寒卿看着坐在一旁安静的静宸,忽而道:“静宸,今日是你母后的生辰,你有什么礼物要送给母后的吗?”璎珞急忙笑着看自己身边的静宸,这原本就是自己交代御寒卿的,自己所能给静宸的,仿佛只有这最后一次的众星拱月了,过了今日,想必静宸在这宫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可惜只是她有自己这样一位母后,并不能很好的福泽庇佑,否则,也不至于会这样。璎珞自是知道静宸会大放异彩的,前几日方嘱咐了陆子风叫她一曲《春江花月夜》,说是要在宫宴上用,陆子风自然是尽心尽力,而凭着静宸的悟性和勤学,在短短的几日之内练会,并非难事。
璎珞只消静待着静宸在这宫宴之上成为众人称赞的对象,而她以为,这便是对她最好的补偿了。而她并不知道,即便是在多年以后,当静宸再度想起今日的繁盛,于她,并非只有数不尽的荣耀,而更多的,是哀伤了,触及心灵最痛苦之处的哀伤,再不能回去的哀伤与无奈,还有自己无法决定的命运的悲凉。璎珞想着,不由得更增添了些许的忧愁,正发呆之间,缓缓地琴声已然响起,舞台的中央,静宸小小的身躯,此刻却变得异常的夺目,就连中宫的那一片牡丹花田,也及不上她此刻的貌美了。而随着静宸略似单薄的琴声,忽而闻得悠扬的笛声与之相合,璎珞看去,才见是方才才到了的六安王萧禹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