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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和平准备返城了。尽管她对于生活过的北大荒无比眷恋,对牛志强依依不舍,但她不能辜负叔叔和婶婶的期望,同时,也想给小海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清晨,高和平坐上何宝的胶轮车,车上拉着几袋白面。何宝不解地问:“高和平,你都要走了,还出去干什么?”高和平笑着说:“正因为我要走了,才想最后去一趟小佳河。用白面换点粗粮,连里有的家属要生小孩,我给他们带回点小米。团里这阵子没有面碱,无法发面,蒸不了馒头,老是吃死面的食物,对胃不好。我去买点面碱回来。”何宝叹了一口气说:“这来回好几百里地,你是真能吃苦。”“走吧,辛苦你了。快去快回,这一天的路程够远的。”高和平说着,坐进了车斗里。何宝回头看了看说:“高和平,你坐稳了。我要快点开,不然,天黑之前怕赶不回连队。你要是累了,就躺在面袋子上,睡一觉。”“知道啦。”高和平摆了摆手。

高和平和何宝一路马不停蹄地奔波了大半天,才来到了小佳河镇。何宝把车靠近一个饭店,招呼高和平下车吃饭。他们走进饭店,何宝惊讶地发现,在靠近窗户边的一张桌子旁,一个带着小女孩的女青年,竟然是失踪几年的宁希玲。

宁希玲显然也看到了何宝和高和平。她刚想站起身离开,被高和平叫住了。“宁希玲,你怎么在这里?我们都很惦记你。”“我••••••”宁希玲欲言又止。“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这个小女孩是怎么回事?”何宝像连珠炮似的发问。宁希玲没有回答,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高和平坐在宁希玲旁边的凳子上,掏出手绢递给宁希玲。过了一会,宁希玲止住了哭声,哽咽地说:“当年,我被丁营长••••••,后来,我有了身孕。我正准备让丁营长,带我去外地打掉这个孩子,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丁营长自杀了。”“那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何宝疑虑地问。宁希玲长叹了一口气说:“当时,我万念俱灰,不想活了,就准备跑到离我们团远一点的地方,结束生命。我搭上一辆到小佳河的汽车,来到这里。我跳进河里之后,就不醒人事了。是一个老家属和他的儿子救了我。从此,我就在他们家住了下来。”“噢,那你怎么不回团里?”高和平拉着宁希玲的手问道。“我哪还有脸回去?我几次要用土办法把孩子打掉,都被收留我的母子俩拦住了。他们说,‘孩子是无辜的,既然,这个孩子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有生存的权力。’他们母子对外说,‘这个孩子是他们家的。’这样,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老家属的儿媳妇。”宁希玲说完,又流下了眼泪。“这就是你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高和平疼爱地抱起孩子。“她叫小佳。是那个老家属给起的名字。因为,她生在小佳河。我叫她多多,因为她太多余了。”宁希玲淡然地看了孩子一眼。“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何宝有些同情地问宁希玲。“我知道,现在,知青们都要回城了。北京、上海和天津的青年,差不多都要走光了。我们家里边,也给我办理了返城手续。可是,我没法回团里办关系。想再等一段时间,等上海的青年都走了,再回去办关系,免得撞见他们。”宁希玲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那倒不必。我陪你去办,你不要有顾虑。那小佳呢?”高和平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以她对宁希玲的了解,宁希玲为了自己的前途,什么都可以抛弃。“小佳,我只能暂时把她放在这里了。”宁希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是你的孩子呀!”何宝急了,语气咄咄逼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带她回去,怎么跟别人解释?我以后还怎么结婚?”宁希玲毫无保留地说出了她心中的顾虑。“那你忍心让小佳过着没有父母疼爱的生活?你不能光想着自己。”高和平言语当中,也露出不满。“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我回到上海后,一定干出个样了。到那时候,我再来把多多接走。我还要拜托你们一件事,不要把看到多多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把我的这几年的生活,讲给别人。给我留点面子好吗?我求求你们了。”说着,宁希玲站起来向高和平和何宝鞠躬。“你别这样。我们没有看不起你,我们只是为小佳着想。那你和你现在的丈夫怎么办?”高和平托起宁希玲的头问。“我知道他真心对我好。他也是一个善良忠厚的人。可是,我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不可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在北大荒生活一辈子。我没有和他办理过结婚手续,他们家人也通情达理,不会阻拦我。就算阻拦也没有用,留住我的人,也永远留不住我的心。”宁希玲斩钉截铁地说。高和平无言了,她疼爱地亲着小佳的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想起了小海,不知道有多少知青的后代,留在了北大荒。她更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让孤独的小海,感受到家庭的温暖。

少顷,高和平抬起头,缓缓地说:“宁希玲,你今后要对小佳负起责任来。你有难处,我能理解。如果将来我能帮上忙,就来找我。我们走了。”“我会的。”宁希玲的眼中,也溢出了泪水。

高和平和何宝心情沉重地走出饭店。高和平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小佳美丽的大眼睛中那期望、忧虑的眼神,这和她天真烂漫的年纪不相符。高和平感到,她和这个孩子有着不解之缘。她没有想到,若干年后,这个小佳,真的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何宝递给高和平一个烧饼,“我知道你没心情吃饭了,就买了几个烧饼,带上路上吃。”“你说小佳,她••••••”高和平不知道后面应该怎么说。“我知道,你是怕小佳的养父会对她不好是吧?”何宝明白高和平的心。高和平点了点头。“你放心吧。你没听宁希玲说吗,他们家是善良人家。”何宝安慰着高和平。“要是那样,就好了。”高和平好像心情平静了一些。“说实在的,我真是看不上宁希玲这样的人,她居然对孩子好像一点感情都没有。你看她,看都不愿意看孩子一眼的样子。我和玉梅,看小兵都看不够。哎,我现在想看都看不着哇。”何宝伤感地说道。“对了,你回城的事情,有着落吗?”高和平关切地问。“有和没有,对于我来说,还不是都一样。我就是回到哈尔滨,也去不了天津。”何宝拉着长声地说。“我想,会有办法的。”高和平反过来安慰何宝。“走一步,说一步吧。知青当中,像我这种情况的太多了。悲剧呀!当初,玉梅就怕有这样一天,骨肉分离的滋味不好受哇!”何宝无奈地晃晃头。“也不知道玉梅过得怎么样?她最近有没有来信?”高和平询问何宝。“没有。”何宝有气无力地回答。“别着急,也许是工作忙吧。”高和平替郑玉梅解释着,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解释,能不能排解何宝心中的焦虑。

牛志强回到连队后,经常找高和平,想叙说一下衷肠。在入狱的日子里,支撑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和强大动力,就是高和平说的那三个字:“我等你!”这三个字仿佛烙在了他的脑海深处,一生都无法抹去。牛志强无时无刻不在默念,这三个终身难忘的字。原以为回到连队后,他们就会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高和平仍然和以前一样,对他不冷不热,远近有度。他曾经宛转地问过高和平:“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进过监狱的人,有污点?”高和平笑着回答他说:“看你,想哪里去了?你是无罪释放的。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和我是同学,不要说见外的话。我们永远是知己,是亲密的同学。”

牛志强无奈,找到宋振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请宋振国询问高和平,高和平不接受自己的根本原因是什么?高和平含糊地答道:“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牛志强和宋振国,绞尽了脑筋,也不知怎样才能解开这个费解的谜团。

现在高和平要返城了,牛志强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高和平要彻底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痛苦万分。

恰在这时,牛志强的叔叔来信了。信中告诉他,准备把唯一的接班名额留给他。从内心来讲,这真是雪中送炭。这个消息,着实让牛志强激动了好一会儿。因为这样,就能和高和平一起返城了。可是,牛志强考虑到,叔叔家的两个弟弟,也下乡在农场工作,条件比他们这里还艰苦。而且,他们都有了对象,是同一个农场的知青。其中一个人,已经先期返城了。弟弟返城的心情,比他更急迫。可是,如果让出接班的机会,他和高和平天各一方,就有可能断送他一生的幸福。这个决定,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牛志强拿着信,来回度步。思来想去后,牛志强毅然决然的拿起笔,给叔叔和婶婶回信,心甘情愿地把接班的名额,让给了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