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摘自《林薇日记》上

我觉得孤独。虽然她们在表面上对我仍然是那么亲热,举止,是那么亲密。出于没有抓破脸儿的礼貌,仍然不得不敷衍一下。可是直觉告诉我,她们正在嘲弄我呢。小玲那纤巧的小鼻孔中不时地亲密地抽动一下,眼睛斜着看我。彩莲用手捏着她自己新做的毛料裤,向我叙说她男朋友的对她的爱恋和慷慨。我知道她们看不起我,因为我这个孤苦的女孩子,除了没有经济上的外援之外,也没有很多女孩子值得夸耀的容貌。

还是昨天,我从教室回来。刚刚看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直使我激动,我崇拜莎士比亚,他把我们带入了纯美的灵魂世界。虽然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死在幽暗的坟墓中,但我相信她们的灵魂绝不会觉得孤独。

我这些日子在梦里常常想念他,那个宽肩膀在球场上最活跃的小伙子。

每当我在图书馆看到他,就觉得心咚咚的跳,眼睛像没处躲藏似的,又害怕又欣喜。有几次我从他身边走过,说实在的,这简直是本能在驱使着我,我多么希望他能够注意到我。可是他的注意力全在书本上,仿佛世界没有我这个人。

可我却经常注意到他。他是那么的大大咧咧,以致有一次走进教室,全班的人在哄堂大笑,他的上衣系错了扣子。他也像一些男同学一样,有一些坏毛病,有时吸烟,听说他还在饭馆里喝酒,以致前两天收讲义费,他竟然拮据的拿不出钱来。我默默的把钱给他垫上了,虽然他不知道也不去打听。他和同学们聊天时,那活泼的神采,侃侃而谈,永不休止的思想,就非常吸引我。我知道他绝不会孤独,因为他身边充满了欢乐。

夏天也许是我觉得最伤心的日子,我一个人悄悄地在宿舍门口无声地哭了,也许正因为这样,让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我在这个一向被称作和睦的小集体里所处的实际地位。

那位尖嗓子肯定是小玲,那浑厚的中音是彩莲。可以想象她们在倾谈自己的心事。一定是小玲在看男朋友的照片,闹着要吃糖的彩采莲却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她的声音是那么低,究竟说了些什么?却没有听清。只听见小玲那尖尖地有些刺耳的笑声:“我告诉她去,你不说清楚。”

“真的,他真是这么说的。就看咱们这位的长相,谁要啊?”

“看她那样,笑的时候,还用手挡着嘴,装嫩啊。”

话音渐渐地小下去。他是谁呢?是不是他?我真是痛苦极了。我想推门进去,但强烈的自尊心阻止我这样做。何必把什么都坦露出来呢?我难道真的没有权利得到自己的幸福?看透了她们。平常我们在一个屋里住着,小玲和彩莲也会,林姐林姐地叫着,求我帮他们打毛衣,借笔记。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们,竟然让她们背后这样侮辱我。

没人的时候我真的偷偷照了几回镜子。我没办法和小玲和彩莲比。我没有鲜嫩的脸色,也没有秋波般的双眼,更没有花朵般的双唇。我恨自己,也恨造物主,为什么最需要的女人的外表,我却全然没有,却给予了我有一颗柔情的心。按一般人的观点,也许小玲和彩莲才是好姑娘。可我绝不能承认。她们的虚伪和自私,在微笑中的欺骗,就连我这样一个孤苦的人也不放过。我还把他们当亲妹妹看呢。

彩莲歪靠在床上,小玲心神不定地捧着一本《红与黑》,不时地从书缝中看看我,又瞧瞧彩莲那充满幻想的脸。

这都是些什么意思呢?真使我迷茫。

这几天我时常想,我们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难道真不能沟通吗?今天上的是《心理学》的课,老师在课堂上眉飞色舞地大讲人脑的生理,大讲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如果要说有什么成为条件反射,那就是每当我走向宿舍之时的心情。我不由得想起那天的事儿,恐怕她们又在议论我什么。只要一看到这道门,黄黄的,油的发亮的门,我就仿佛听到了那刺耳的笑声,我的心会突然猛烈地收缩在一起使我窒息。

记得从前在图书馆看到过一本《自然科学争鸣》的杂志,其中有一篇有一篇批判俄国和西方的一些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在研究的感应术。可我却是多么希望有真实的感应术啊。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可以使他得到感应了,使我们的灵魂会在不知不觉中沟通。我听有的人说,如果你背后有人盯着你看,会有直觉告诉你,可是我有多少次觉得他在看我,而每次都是寂无一人。我恨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灵验?好像采莲就有这样丰富的感觉。

有的时候,她躺在那里像睡觉了似的,却突然会一跃而起,说有人找他。她会精细地拿着小梳子对着镜子拢拢头发,一溜烟儿的跑出去,而且跑到很晚才回来。小玲子就会悄悄露出讥笑的神情,偷偷地嗤笑。小玲子告诉我彩莲的男朋友是清华的学生,就是个子矮了点。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摇着我的肩头,露出一副天真的样子,两颗黑的发亮的眼睛,调皮地看着我问,“大姐,咱们的大姐夫在哪儿啊?”

“死丫头别没正经。”我只好压抑着自己的心情,又不好真恼。

“还不好意思呢?我们都知道……”小玲子摇晃着小脑袋。

“该死的,你知道什么?”我紧张极了,追着她问。

“我呀,我的好大姐,我什么都不知道,嘻嘻。”她就是这样捉弄我,可我不能真正的恼她。人们有时候只能把这种玩笑般的讥讽置之不理,任凭它悄悄地吞噬着你的心灵。

《心理学》啊,学你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真的能够帮助我,指导我的生活吗?你能够帮助我正确地分析周围的一切人吗?我觉得人真是一个谜。采莲,我不懂;小玲子我也不懂,她们好像总是那样精力充沛,总是那么笑起来没个完,所有生活的琐事都能这样样样关心,可她们的心灵,她们真知道爱情应该是灵魂的沟通吗?

小玲子的直觉比我厉害,有时总好像给我故意捣乱。有好几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悄悄注意到他。我故意排在他身后打饭,可小玲子像个尾巴似地跟着我。突然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说东到西,嘻嘻哈哈地笑,引得人们看她,当然他也回过头来。小玲子对他嫣然一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低下头去。讨厌的小玲子,你为什么偏跟着我呢?而你却不让我跟着你。我想起有好几次,她在晚上都借口有事,把我一个人扔在空荡荡的宿舍里。

我捧起任何一本小说都看不进去,只觉得无边无际的空虚。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我不能影响其他人的生活,而我自己也实在左右不了自己的心情。我打了窗子,让清凉的夜风从我身边流过,但它是无形的。我的柔情也是这样无形而痛苦。

时光过得很快。今天是母亲的冥日,我几乎都快忘记了。母亲离开我十个年头了,那可怕的病症,折磨得她很痛苦。我忘记我是怎样的哭泣,直到伏起在母亲的身上而感觉到她已失去了温暖。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觉得孤独。我还记得母亲在临终时那失神的眼睛,疼爱地望着我,断断续续地说:“我的孩子,你没了妈,谁可怜你呀?”我忍不住大哭起来。

妈的话算说对了,爸又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女人带过一个孩子来,那个小妹妹穿着洁白的小围嘴,米黄色的小喇叭裤,漂亮的像蝴蝶式坐在爸爸的膝上,用小手摸着爸爸的胡子嘻嘻地笑。爸爸把所有的空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她的身上,又有谁注意过我呢?

然而我还是喜欢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的小妹妹。昨天是星期日,我独自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她竟然推开门,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我忽然萌发了一种爱,弯腰把她抱起。可她却扭着小身子不肯坐在我的膝上,吵着“我要爸爸,爸爸。”

她的长睫毛忽闪着,两颗小星星般的眼睛像畏惧似地看着我,然后“哇”地一声哭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不禁害怕起来。我怕继母听见说我欺负她,天哪,那可是不得了的罪名。我哄她逗她,可她还是哭,说:“不要你!不要你!”

继母走进来表情淡淡的。接过孩子哄着说:“宝宝不要哭,不哭不哭,妈给你巧克力。”继母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走了。屋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骂我。没有人理睬我,我孤独地坐在房里就像这个家不是我的家。我听见隔壁,父亲在和继母说笑,好像还有那小妹妹的稚嫩的笑声。

我又沉浸在遐想之中,开始想他。

书包里装着他的一本笔记。那天下课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在前面。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赶上去快走几步,用力压住自己的心跳,装得极其平静极其自然地说:“董欣把笔记借我看看好吗?”

他站住了,面带微笑地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我。他的黑眼睛放出的光芒仿佛能够射进我心里。

我连忙要说谢谢,可还没说,他就大步走了。

我忘不了他的微笑。我通常看到的都是人们的冷脸,像霜一样的冷脸。我舍不得把笔记本还的,其实我也没有必要要看。我只觉得亲切,看到那刚劲的字体就像见到了他。可他还是离我太遥远了。我还没和他真正谈过什么,也没有过什么较多的接触,即使是这样,这一幕还是让小玲子看到了,在她那纤巧的小鼻子里又发出嘲弄地“哼”声。

也真不知道小玲子和彩莲哪儿那么多说的。整个晚上在宿舍都是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鬼知道她们为什么今天没出去。她们好像一聊起男人就没完没了。彩莲得意地对小玲子说:“对男人你千万不要顺从。他说要这样,你就非得那样,他不干你就得逼着他干。小孙就是让我给这么治过来了,你要是越顺从,他就越看不起你。”

彩莲喘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他要是不答应,咱们就吹,看谁硬得过谁。其实我也是可怜他,可我也怕让他拿住我,你说是不是这样?”

小玲子咯咯地笑起来。“还有脸说呢,是人都没有你精。人家现在让着你,看,将来不治你才怪呢?”

彩莲说:“我就不信。”

“其实你何必这样呢?前几天我读《聊斋》,里面有一篇故事,是一个狐狸精教他的女友如何挽住男子的心的故事,那才叫绝呢。这是什么是智慧,是我们女性天生来的聪明才智。谁像你跟母夜叉似的瞎侥幸。你还是好好的学学狐狸精吧。”小玲子眨着大眼睛顽皮地说。

彩莲从床上跳下来。小玲子围着桌子转,天哪,怎么这么热闹?他们说的我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使我烦恼。

我推开门走进楼道,下楼来到校园里。真是月朗星稀,路旁的小树还未返青,路上斑驳的树影显得那么凄清伶仃。我在这带有寒意的夜路上独自徘徊。我不能把心中的苦闷告诉任何人。我从很多人的眼睛里,嘴角和细微的变化中感到寒冷。

在校园操场旁的枯草丛中我忽然听到“咪咪”的叫声,一声接一声的抽泣着。那是一只可怜的小奶猫,软绵绵的卧在那儿,那纤细的小脖子,几乎抬不起它那毛茸茸的大脑袋。风把它那细细的小绒毛,吹得瑟瑟抖动。它也是一个没娘的孩子,睁着那硕大的眼睛,惊疑地恐惧地看着我。我慈爱地把它抱在怀里,它的小爪子中的指甲伸出来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仿佛怕我把它再度扔掉一样。

我俯下头亲了亲它,转身朝宿舍走去。

……

小玲子和彩莲一下子就围了上来。“哟,哪来的小猫,真好看。”小玲子尖着嗓子叫。

“让我看看。这么小还没断奶呢。”彩莲在我身边说。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我的床上。小奶猫觉得暖和了,不再那么瑟瑟发抖了,可是它还“喵喵”地叫着,大眼睛可怜地看着我。桌上的剩馒头被我掰了几块,用手拿着喂它。可是它闻了闻就摇摇头不肯吃。

“这么小的小奶猫不好喂呢,还是扔了吧!”彩莲说。

“不”,我说:“也许它嚼不动吧。”我一口口地把馒头嚼碎再吐出来喂它,它竟然吃了。我是多高兴啊。“它吃了,它吃了."我欣喜地叫道。

”大姐,你可真够意思,还“吐哺”呢!“小玲子和彩莲都嗤嗤地笑起来。

不管她们怎么说,这小猫我是喂定了。

借着还笔记为由,那天我真的和他聊了一次天。在上自习的时候,说来也有些巧,那天教室里空荡荡的,同学们还没吃完晚饭,只有我们是第一批。

我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那翻一本大部头的小说。灰白色的日光灯下。他那头狮子般的卷发显得那么黑,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踌躇了一会儿就站在他面前了。

”是你?来的真早。“他微笑了,又把那透人肺腑的目光投了过来。

不知为什么,我胆子大起来,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敢于和一个男子的目光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