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陡然奇崛。若说端木王女是谋逆的叛贼, 是谋杀薄熙王子的凶手,是圣音的罪人,怎般也觉得不可思议。
偏偏女帝下旨严厉, 毫无容缓, 十条罪不容赦的罪过洋洋洒洒, 墨色大字仿若血迹斑斑, 再怎般不敢置信, 亦只能瞠大眼目看着那斗大字眼,张口结舌,默然无语。
这般罪大恶极之人, 竟是那神仙般的女子?不可信呐不可信……
有人反驳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就知那人干净?”
此话刻薄诛心, 却也有其道理。
只是, 人死为大。端木王女已同薄熙王子一齐死在那荒蛮之地,死后冠罪, 连辩驳都没有了机会,岂非冤枉……且斯人已逝,香魂已散,纵然是罪名滔天,历史遗臭, 亦再无用地。
人死岂知后事?这般一想倒也解脱。人群又纷纷散去, 摇头叹息, 也不过茶余饭后一点谈资罢。
只是谁想女帝竟刻薄至此。堂堂皇族不能入陵, 连埋骨之地也无, 棺椁入今城,却竟是要落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今中的端木王府更是早已被抄, 此时贴上封条,高悬的牌匾亦被砸落在地,被踩得四分五裂,华美精致的园林亦成萎落的荒园。
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只是这诗,不也是……那端木王女所写么。
路人走过,看了眼那败破凄惨的端木王府,正要驻足,却有一束冰冷目光,恶狠狠地望来。
那守卫的金甲士兵何其霸道,视线逼人如芒在背,又忙低下头,匆匆加紧了脚步。
端木王府内眷在抄家之前已全然逸散,仿若传奇,早在今城乃至圣音传开。
只忘了在宗人府中还有一位王府侍君,谢家的小公子,那被困在黑沉沉的牢狱里皎皎若明月般的少年,至今又如何。
女帝冷眼见他半字未吐,不识抬举,只冷笑一声,再不留情面。
虽则谢家乃簪缨世族,家世长久,老人们却一直不知为何,竟就这般稳若泰山,没有甚营救之举。
谢家年轻一辈如今已入仕途,本家亦由着年轻人施展拳脚,少有干涉,可谢若莲此番遭劫,却全然不见老人们有何动作……却也奇怪。年轻后辈到底动用不得谢家最深厚之力。营救又始终得不到老人首肯,只能由年轻一辈自己操作,谢若芜,谢若兰二人尤其奔波。
皇城朝阳殿内,宫中贵卿谢若兰轻轻端茶奉上。
然后便静静侍立在一边,并无多言。
女帝头也不抬。
静默半晌,只有女帝手指翻动册页的哗哗声音,谢若兰十分有耐心的静静侍立一旁。
却听女帝突然说道,“那孩子还挺硬气,倒不像你谢家人了。”
此话极其轻蔑不尊重。谢若兰脸色不变,只微垂着眼眸,“还请陛下怜惜若莲体弱,难堪如此……”
“且让他在那里呆着吧。”女帝言尽于此,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退下。谢若兰纵然劝解满腹,亦只能抿住嘴唇,转身替女帝换上一杯新茶。
女帝却仿若突然看到有趣的事物,双目从手中折中望开,悠悠道,“硬气的男人还挺多,——元家世子居然自沉了,呵。”
声音轻飘飘的,待自沉二字出口时,更是轻薄不屑,仿若一滴即刻消融的露水一般,连光亮都只是稍纵即逝。
“人人都像他这般识趣,倒也省心了。”女帝遗憾的摇摇头,顺手撂下再不提及,其母元白如何处置便依徐止所言,卖国之人,罪不容赦。
……
禹州城外上清寺。
年少的小居士端来茶饭。谢若莲起身微笑道,“多谢,劳烦居士了。”
“不敢。”小居室合掌一礼,而后退出室内,替二人合上门。
锄禾将碗碟从托盘出取出,一一布菜,侍立一旁服侍谢若莲饮用。
用毕,杏特来请安。
锄禾心知二人有要事,便速速将托盘收拾出去,特意避开。
待一炷香后回来,室内只有谢若莲一人坐在窗下看着外面一棵素梅,像等待着什么一般。
谢若莲听闻声响,回头笑道,“锄禾不必如此辛苦。”
锄禾道,“能服侍公子,是锄禾之幸。”
话到此处,门上不轻不重被人轻敲了三声。
谢若莲闻声抬头,见来人,轻笑道,“茗烟可曾用过饭食?”
茗烟踱进门来,目光犀利的扫过室内二人,继而不客气的坐下,道,“猪食无味,难以下咽。”
“简朴滋味,返璞归真,茗烟不喜?”谢若莲微偏了偏头,用略微低沉的疼惜声音问道。
茗烟正欲说什么,锄禾恰好端上一壶茶来,替二人倒上,殷勤道,“二位公子,请用。”
茗烟冷冷看他一眼,倒没有发作。自己先取了一杯,抿了一口。
他本一脸轻屑,咽下后却微微有些惊讶的移开杯子,轻嗅杯口,细细将清幽香气吞咽入肺腑,本皱着的眉头也随之慢慢舒展开来。
谢若莲亦举杯轻嗅了一口,笑道,“清明毛尖。好茶。”他笑着望向茗烟,“此地简陋清拙,虽俭朴,却也有孤隽趣味,不知茗烟意下如何?”
茗烟轻轻饮了一口,刚稍缓和的面色又慢沉了下来。
他看着谢若莲一脸笑意,脸色更是如同欲雨的天幕,一线如阴霾低垂,他字字如铁,“还有心品茶,说什么孤隽趣味……你,竟毫不担心?!”
直面愤怒责问,谢若莲却笑意不变,慢慢饮了口茶,“亦是心忧,不过无奈粉饰罢。”
“矫言过伪,恕茗烟不敢信,也不能相信。”茗烟冷冷面色逼视着。
“茗烟兄之焦虑,吾亦心有切切,却只能故作此态,以慰其他兄弟之心。”谢若莲眉眼一低,弯弯笑眉亦垂了下来,“我一向高看茗兄,未想到此番心意茗弟竟不能体察,我着实有些失落……”
“——你!”
茗烟忍耐半晌,摔门而出。谢若莲却不在意地低下头,用茶盖轻轻拨弄手中茶叶儿,悠闲地又抿了一口。
锄禾从角落处走出,将门轻轻合上。
谢若莲对他道,“那茶可不是寺里的货呢。”
他语尾轻轻一挑,笑眯眯的看着锄禾微微一个躬身:“回公子,此明前毛尖是从王府带来的。锄禾自作主张了。”
“当真心思缜密,是个妥帖人。”谢若莲眼睛一弯,微微瞟了眼窗外,方轻声道,“今日的信可到了?”
“是。”锄禾亦压低声音,“已接到抱琴遣来信鸽,一切无恙,已过了郿县,正依着公子定下的路线向绕过禹州,直上锦州。”
谢若莲慢慢扬起头,仿佛魂灵亦跟随那队奔驰不迭的骏马蹄声而去,只听得他话语虽慢,却字字清晰,“剩下便在此处了结了罢。”
话毕,他将手中茶碗重重一放,青瓷底与花梨木猛然一磕,脆而透的声音,凛然坚决,声音亦坚决,仿若金石相击。
他面上清和笑意一如既往,毫无动摇。
……
谢若莲与杏二人初到禹州,便直奔禹州城外的上清寺。
上清寺香火清淡,只有少数几个香客偶尔上来祈福,其余时刻几无人烟。
杏上前叩门,开门一瞬,她眼见主持居士亲自迎出,彼此一礼后,杏轻道,“修士安好,路过宝地,马疲人倦,还望居士通融,借宝地暂且休憩……”居士合掌一礼,杏躬身还礼时,声音更是低而轻微,轻声道:“悲欢不自持,沧江路穷此。”
居士眼神一凛,深深躬低身子,“客心幸自弥,中道遇心期。此处稀薄香火,只静候佳音,不知施主何方人士?”
“湘水畔明月,南岸属人家。”
那居士瞬间弹起身子,一面迅疾相请,一面快速道:“还请入内。”
杏合掌一礼后快步走入。
马车亦径直驶入其间。
待马车没入其间,居士仔细审视周围,四顾之后方才快速合上门,这一向是寂寞无人的山岗上,亦只有寥寥几只野鸟掠过,再无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