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楚宁。

开封这种古城永远都浸在一片雨雾中,纷纷扬扬好似永远都不会散去的怨仇。有怨就会有恨,有恨就会有仇,有仇总是要报的,可人就是这样矛盾,明明当时恨得咬牙切齿,转身就可以装做一切若无其事,然后美名曰人性。

而这个世界里总需要一些像我这样的人,揭开所谓人性,将人最深处的丑陋暴露出来。或者将他们身上的丑陋嫁接到我的身上,由我替他们结束一切。

我是一个商人,做的是人命的买卖。

城西的江府昨日子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毫不留情地烧去了一切。江府上下三百多条人命,一夜间全部消失。

“叩叩。”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不轻不重,带着最诚挚的恭敬。

“进来。”我推开窗,望了一眼窗外的天。今天是开封少见的晴天,纯白色的云散漫地铺满了整个天空。

门被轻轻推开,如害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孩般的小心翼翼。一切事情都优雅并谨慎到了极点,这样的人,我只认识一个。

楚宁是一个弃儿,四年前的我在路边拾到一个昏迷的孩童,她的眉目俊秀,好似幽谷中的一朵菡萏,神色却又并不娇柔的,堪比山间的幽竹。我很好奇,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便将她带回了我暂住的客栈。我记得我抱起她时她的重量,如一羽鸿毛,轻得哪怕一缕微风都能拂走。她在我的怀里轻轻颤抖,像一只无助的小兽。

请来的是我一个常年与我打交道的大夫,姓安。而他把完这个孩童的脉搏后诡异地笑了一下,说我捡到了一个宝贝。说完之后他就乖乖退出客栈向掌柜的借去了厨房为那个孩童煎药去了。

我上了集市,为她买了一些衣物,服饰,再是一些滋补身子的食材。她倒在路上时所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衣物,衣物上沾满了泥土与鲜血,还没凑近,我就已经嗅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否则我也不会发现她。说实话,我擅长的决不是挑选服饰和食材这种事,这些事本就应是女人的分内事,关我什么事。我说不如就等那个孩童醒了之后在让她自己做吧,大夫说我没救人的心就别学别人街上随便捡个孩子都往自己住的地方带,还让他来给她看病。

我怎么可能有救人的心?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买回来的东西,有些想笑。我给她买的是一件青白色的褙子,芙蓉绣花布料,流云纹。都多少年了,女人的衣饰到底有些什么,我几乎都要忘记了。

当我回到客栈的时候,那个孩童已经醒了,她坐在床上,阳光透过窗上的纸落到房里,模糊着我的视线。

“醒了?”我将食材放在桌上,又将衣服递给她,“衣服。”

“是。”孩童低着头走下床到我的身前接过衣服,然后怯生生地抬头望了我一眼,“先生,我……”

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的脸上立马染上了一层绯红。很像以前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她总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偷偷瞄向我,等我回望过去的时候又红着脸低下头去。她从来都是这样,自以为是,以为只要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别人就会什么都不知道。那么爱自欺欺人。

我转身走出房间。又走到一楼去,叫来小二准备饭菜和酒,饭菜送到二楼我的房间里,酒温好,放到在顶楼靠窗的桌上,我等下上去。小二弯着腰连连说是,我从腰间取下一些碎银赏了给他。他就一边笑着一边往后退去。

等我到了顶楼的时候,那桌上已经有人在饮酒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一袭白衣,桌上还放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剑,他总说,这个世界上恨他想杀他的人多得不计其数,所以他的长剑从不会离身。但每次见我的时候,他的剑又总是放在三尺之外,这样他伸手的时候是碰不到剑的。他说,在我的身边的时候是他最放心的时候,在我身边他可以远离那把长剑上的血腥味,哪怕只是一时,在我身边的他甚至可以醉得一塌糊涂。

我坐到他的对面,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温酒。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不见他再度抬眸。他是这样的,无论别人做些什么,他永远都在气定神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也不见他想开口说话,我便将目光投到楼下,楼下是一条繁华的大街,不时传来买者和卖者的吵闹声,原本零散的人群很快就会聚集到一处去围观,不过半刻,只要买卖者结束争吵,他们又会四散开去,摇着头嘟囔无趣。

客栈对面的是一家妓院,不少衣着轻薄的女子浓妆艳抹地站在街上向过路的男子抛去媚眼或者香吻。还有一些女子站在楼上,她们向楼下抬头的男子挥手,鲜花熏过的手帕有时会往下掉去,大多数男子捡到了便会放在鼻下狠狠吸入那香气,像吸食大烟一样。而且很快就会上瘾。还有那么一些正人君子就会皱着眉掩着鼻子拾起手帕抬头询问是那位女子的,再走进妓院将手帕交还于女子,至于交还后能否立马又走出妓院便又不得而知了。

“哐。”男子的酒杯放下了,我也收回了视线向他看去,他的指缠上了自己的一抹青丝,不断旋转着。他侧头看着我,“这次来,做什么?”

“这么猴急?还真不像你。”我把玩着手间的酒杯。

男子有着一双桃花眼,美得不似人间的活物。我放下手中的酒杯,从桌面上的竹筒中取出了一支筷子,往酒杯里点了一下。

筷子沾上了酒后,我在桌上轻轻划下三个字。

男子原本绕有兴致的表情失去的色彩。像病入膏肓的老人看见的黑白无常。虽然明知自己不可能逃离所谓死亡,但在到来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地不可置信。

我在桌面上划下的,是——你的头。

“怎么?你是找到别的愿意为你卖命的人了么?”男子的表情有些僵硬,明明在努力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在我看来却像垂死的人在嘲笑命运的无能。

“没有。”我摇摇头,还有一些酒液的筷子被我放在桌面,“只是有人出钱要买下你的头。”

“呵。”男子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我差点忘了你是怎样的人了。”

“买家要求的日子是秋分。”我漫不经心,“你是要现在自己结束还是等到秋分时,我遣人?”

男子低头,“你明知,我从不违抗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