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的窜逃, 让我惊恐交加,表哥背着我用轻功疾奔。也许是谷中夜凉的关系吧,我竟然感觉全身发冷, 本能的紧紧抱住表哥的脖子, 将头埋在他的肩窝, 表哥的身上有股他特有的味道, 还混合着淡淡的汗味甚至是血腥味, 不知怎么的,我却非常安心,甚至觉得我们会平安无事。
不知跑了多远, 前方有座高坡在黑夜中若隐若现,越过它就是谷外了, 在高坡上表哥忽然停下, 放下我, 对我说:“你转头看看吧…”
我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冰涧谷,原本被夜幕笼罩的谷内被火照得如同白昼, 血红的云翻滚在灰黑的背景上,茔茔的星闪着隐约的光,微弱却诡异。
谷中仍在奋战的族人不足百人,地上横列着更多族人的尸体。此时的战火已经快烧至内院了,临高我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侍卫拼死不让敌人进入内院, 那些平日里熟悉的脸孔一个个的倒下, 然后满身是血地挣扎着想站起来。
风吹来他们的呼喝声和惨叫声, 一声一声狠狠的抽在我的心里。我泪流满面, 冷风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吹过我的脸, 冷冷的刺痛。
表哥握着我的肩膀,肩膀被他无意握的生疼, 但是远远比不上心里的那种撕裂般的疼痛。我擦干脸上的泪水,一咬牙,举起右手,一字一句地说:“我,万俟泤指天为证,今日灭族之仇,他日必将全数奉还!”我毅然转身,口中隐隐有股甜甜的腥味,我们,已经不能回头。
下了高坡,终于出了谷,谷外的一切早已被黑暗所吞噬,万物寂静无声,唯有表哥的呼吸声和侍卫的脚步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片熟悉的蓝光照亮了背后的冰涧谷,我们猛的停住了脚步,我回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身后,那蓝光似乎照亮了整个天际,迟迟没有熄灭。
我发疯般大喊:“不要啊——”表哥无力地跪坐下来,那抹蓝色我是知道的,是舅舅发出的“冰滜轮回”,这是万俟家的禁术,此招的威力之大,可将方圆几百里的人全部杀死,其实就是——同归于尽。我眼看这那抹蓝色慢慢黯淡下来,谷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四周安静地似乎仅仅是梦境。
表哥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良久晃悠悠地站起来背起我:“快走…不要让爹爹白死!”一瞬间,我看见一颗泪滴消失在他的眼角。
但是不知为何敌人发现我们的踪迹,当表哥带来的最后一个侍卫倒下时,我忽然有种绝望的感觉,身后的表哥似乎也有些吃紧,那群疯狂的追击者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
在表哥血刃了眼前的一拨追兵后,他对我喊:“小泤,你先走,逃出这个林子,然后在沄溯斋等我!”随即不容我抗议的推了我一把,我不依:“我不要!要走一起走啊!你不在我怎么办?”
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他放软了口气对我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我会把后面的追兵全部解决的,你要做的就是平安的到沄溯斋!”我抬头,看见他眸中的闪烁,我哽咽:“你一定要来啊…你说过要永远保护我的啊…”
表哥的表情我看不清,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对我吼了声:“快走!”那是他第一次这样和我说话,我死死咬住嘴唇,转身向树林深处狂奔,不久就听见身后有兵刃相击的声音,还有敌人惨叫声,随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唯有呼呼的风声,只记得那天的风真的好大,但是却怎么也吹不干脸上的泪痕。
当我浑身是血地出现在沄溯斋的门口时,天际已经微微泛白,我颤抖着手敲响朱红色的大门,不久,那斑驳的大门缓缓开启,然后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随后我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那张老脸的主人让我唤他叫万伯,他告诉我,这里是一间早已经废弃的宅院,但是它却是万俟家的地产,这座宅子很早就有了,早得甚至连他们把姓氏“万俟”改为了“万”,但是这位老伯却仍旧世代守护着它。
他告诉我,现在全武林都知道万俟家三百余口人全被杀死,甚至连谷外的少数万俟旁支也在那一晚全数损命,从此万俟这个家族从世界上消失了,但凶手的身份却无人知晓。江湖上对凶手的猜测流传了好几个版本,但是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服众的。
我低头不语,万伯也陪着我沉默。当他想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终于张口说了第一句话,那声音沙哑的连我自己也吓一跳:“有没有找到万俟楠?”他的脚步僵了僵,回头静静看了看我,随即离开了。过了一会,万伯回来了,手里多了个布包,里面包着一个长形的东西,轻轻的放在我面前,我颤抖地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不出我的意料,那是万俟楠的寒殇剑,如今它原本明亮的剑身已经满是血污,但是寒殇上刻的花纹依然如故。
那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表哥十岁授剑时那稚气的声音:“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还在,但是人呢?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万伯在床边悠悠的说:“我回林子查看的时候,能表明身份的只有寒殇剑了,听人说,那天夜里,林子里也出现了一片蓝光,那光许久才熄灭,足足亮了半柱香的时间......”
随后他说的话我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轻轻的抚摸着剑身,那剑上仍然残留着表哥的气息,围绕着我久久不散去,我恍然,鼻子一酸,一颗晶莹滴落在剑身上,闪闪发亮......曾经的誓言还在,不是么?
万俟楠,就用寒殇代替你来保护我吧!
大约三个月过去了,关于万俟家灭族的惨案也渐渐在世人脑中淡忘。也许这就是江湖,一个永远不会拘泥于从前的地方,那天,我辞别了万伯,因为我想回家,回冰涧谷,那里是我的家。
无视于万伯的抗议,其实我心里知道,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如果那天的凶手还潜伏在冰涧谷的话,我就凶多吉少了。
“最危险的地方时最安全的地方,即使死,我也想死在冰涧谷,和三百万俟族人一起!”万伯无言以对。
我慢慢的从三个月前的路返回,脑海中的记忆慢慢的复苏,我走到那天和表哥分开的地方,这里的一切早已满是苍夷。
当我回到谷口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我望着谷口“冰涧谷”的刻字,恍然隔世,三个月不见,我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十五年的地方。
谷中的景致还是和三个月之前相同,但是却早已物是人非,原本冷清的冰涧谷更加冷清了。
我缓缓走过那些熟悉的小路,以前的回忆一遍遍的重放,小时候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我,童年经常恶作剧的我,还有有表哥宠溺的我,原来我已经一无所有,傻傻的守着这个空谷和一谷的回忆,再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回忆的人,我的过去已经随着这三百族人的灵魂灰飞烟灭。
我失魂落魄地在谷中走了遍,盼望着能发现些什么。但是当我走到了瀑布边,我再也挪不开脚了,用回忆来麻痹自己。
轻轻地闭眼,不忍看如今荒凉的冰涧谷,低头抱住自己的双臂,让四周的树叶声掩埋我的伤痛。表哥,你若是泉下有知,是否忍心让我一人承受所有的痛苦?
我在瀑布边呆坐了一整天,只到有一男一女来到了我的面前,将早已冻僵的我送回房。随后我生了场大病,足足在病榻上躺了十来天,他们也不解衣带地照顾着我。
他们是万伯说派来照顾我的人。也许,有人陪伴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吧。
这些日子来,我的身体一直不好,一来是灭族之事对我打击太大,抑郁成病。其次,我前几天才明白,原来我以前会晕眩不是体质的问题,而是我中了寒毒。
至于我中了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我概一无所知。直到一天我无意摔坏了我房中那只祖传的紫砂茶壶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早有人在我的茶壶中动了手脚,茶壶有被草药长时间沸煮浸泡后诡异的黑色。我捡起一块碎片,放于鼻下嗅了嗅,茶香中带了些很淡的草药味——那是龙胆的味道。
龙胆别名水龙胆、四叶草,性寒,味苦,功能主治清热燥湿,泻肝胆火,为了掩盖龙胆的苦味,还混了一些的麦冬,麦冬性微寒,味甘,用于肺燥干咳、内热消渴。
万俟家的人体质偏寒,两味药虽然寒性不大,但是寒寒相克长久必将伤精血。也就是说我饮此药已经有些时日了,我屈指一算,大概......从我继承冰涧谷之时就已经有人起了杀心。
手中紧握的碎片划伤了我苍白的手指,鲜血在手上显的触目惊心,但是我一点也不感觉疼,只是觉得阵阵的发冷。
我给自己开的方子是飞龙掌血,一味我冰涧谷特有的草药,此药性微温,是用来止血散淤的,但是如果加入少许甘草的话就可以解寒毒,虽然有效但是很费时。
又是三个月过去了,我的病仍然没有起色,但是也没有加重的趋势,这让我很欣慰。
夜幕笼罩,我独自一人在楼廊发呆,现在已是深秋,晚风吹拂,掀起我的衣角,吹动我的青丝。隐隐看见远处残叶不胜秋风,飘落了下来,留下优美的弧线。在这寒风渐紧、风清人寂的秋夜,思绪宛如决堤的江水,漫卷狂啸。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首,渐渐出现展叔担忧的脸,他将手中捧着的白风衣递于我,开口:“小姐寒毒未清,切莫又着凉了。”我谢过披上。
见他在那里踌躇着什么,我疑惑:“展叔莫非有什么想和我说?”对于这个展叔,我一直是把他当作长辈尊敬的,不知为什么总是感觉对他有一种亲切感。
“恕在下逾越,这灭族之仇,小姐是打算如何报?”
衣袖下的手一颤,报仇么?这是我最束手无策的问题,灭族之仇虽然不共戴天,但是这仇谁来报?如何报?
我垂眸,晚风吹乱我的发,吹散我的思绪。记忆那满目的猩红和天际血红翻滚的云,早已变成眼前午夜星河,静夜里的风轻云淡。
在江湖,只有杀人和被杀,因为被杀,所以去杀人,因为杀人所以被杀,那些恩怨凝成了一张网,缠住了我们的宿命,在这个轮回中,我们辗转反侧。
待我把目光延伸至远方时,入眼的是一棵杏树,当年表哥常在那树下舞剑,剑影、落花那些画面挥之不去,如今本是满枝淡粉的枝桠上竟挂着大大小小青黄色的果实。
杏花落了,结成了杏子。时间过了,凝成了回忆。
忽然间,我笑了,笑的泪流满面。
我伸手指着那杏树笑着对他说:“展叔,过几日我们就有杏子吃了!”展叔随着我的手望去,沉默不语,“我万俟泤不想为了任何人而活!”
怨怨相报何时了?我不想为了复仇而活,表哥曾说过,江湖太脏,如果他得知我双手沾满了江湖血腥会如何悲哀?从前我活在江湖之外的谷中,如今我回来,就是为了更好得活着,不是吗?
恍然间,我看见了母亲的笑,纵然岁月瞬忽间驰过千年万载,即使日月逝尽华年不再,我依然可以清楚而明确的记得那温柔的一笑,微微的含愁,淡淡的凝眸,宛若我临睡前她温柔的呢喃……
回忆无所顾忌地化如细流涓涓,从指尖流过心间,化为似水般的流年。
[捌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