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 76 章

这才是原原本本的湮祁, 摒除所有多余的伪装,再无所顾忌。

他听到我的心声了么?了解我对他刻意的伪饰感到不满?所以,他现时可以面对世人, 带着邪恶与亲善并存的奇异微笑。

什么是善良?要怎样才算是善良?饶过处心积虑夺权杀亲的兄长, 便是善良?不是, 倘若湮祁真的这么做, 我也并不觉得他善良, 我只是会勾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调侃上一句:原来你如此宽容。

可惜湮祁连宽容都谈不上,否则此时便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一脸灰败的湮轩和心神不宁的湮鸿,加上俊逸狂狷的湮祁, 由这样形色各异的三人构成了僵持圆圈。

言归正传, 身处圈外的我, 只安静地审度着湮祁,从全新的角度。抛弃包装精致的标准笑容, 俊雅无俦的脸显露出来的,便是直截了当的阴诡,让人一眼明了此人并非什么慈善温和的老好人。

褪去暖色后的彩石,终于还以冷谲本色。

瑰宝,我的稀世瑰宝。无比自豪地紧盯着湮祁高大的背影, 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在心底继续用各种词汇赞美着这个男人, 才发现, 护短竟然是我的特质之一。

打破僵局的, 果然还是最没底气的人,竭力平缓语气里的波动, 只闻湮轩寒声道,“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莫要牵扯无关之人。”

“无关之人?”冷哼一声,湮祁摇头道,“若真是无关之人,那还轮不到来此充当人质,”边说边向湮鸿走近,他声调愈来愈酸刻,“恐怕这天底下,能威胁到你的也仅此一人,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止于湮轩跟前,湮祁双手背于身后,语句间仿如罩上一层严冰,“你告诉我,我就当他是无关之人。”

徒然变色,湮轩眉峰凝纠,一双灵活杏目闪烁不定,恍若陷入挣扎泥潭,而今湮鸿就如同他随身携带的宝物,是舍弃脱身仰或是一同沉沦,全看他对湮鸿的感情有多浓。

实际上,比起那两人的感情深浅,我更在意到底湮祁想从湮轩口中得到什么答案,是何种秘密重要得能够用来交换湮鸿的性命?

“究竟怎么回事?你们要反目成仇?”边上的湮鸿沉寂了好段时间可算是想起要发言询问了,我挑着眉在心里腹诽,这家伙,一如既往地后知后觉。

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湮祁回身看向面色焦疑的湮鸿,斜挑起嘴角,道,“这一点,我想大哥会很乐意为你解答,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做出选择。”

“可以了,湮祁。”湮轩恶狠狠地低喝道,眦目圆瞪,脸色由白转红,看样子气得不轻,“我以往竟是小看你了。”

差不多是从齿缝间钻出一句仿似自语的幽叹,湮轩不再理会旁人,狡黠阴冷的目光在对上几步之遥的湮鸿时,立马如初春的积雪般融了一地,瞬息幻为明媚艳阳,双眸里迸射出火热的柔情,他使力跨出一格,脚步坚定,却问得小心翼翼,“鸿儿,你爱过我么?”

因湮轩的问题而稍稍愣了下,不及细想我便又听到湮鸿毫不犹豫地回答,“从不!”

平地一声雷,惊得全场气氛愈发紧凑诡异。而于湮轩来说,这答复更是晴天霹雳,只震得他不可置信地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孤疑地朝湮鸿看去,一眼看中他那正受锁铐之灾的拳头,关节处明明如此苍白。口是心非,我了然一笑,心道又将是一场爱与误解的表演,不料上一秒还极其颓败之人蓦地嘶吼着挣开枷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湮鸿,在众目睽睽之下,轰出惊天一掌,血,瞬间如泉涌般喷洒而出,漫天如花。

坠落,承接。满身殷红的男子紧抱着飘摇虚晃的身躯,其力之巨,勒得那恍如失去生命的躯体呈现出怪异的姿势。

“这样,你还能不爱我么?”说不上是喜是悲的音调,清冷得仿如来自悠远的天际。披头散发再无高贵优雅的身姿,湮轩喃喃自语,慢慢抬起头来,吓得周遭众人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一张了无生气的面孔,绝望空洞的双目失了往日神采,却好像受了惊吓似的拼命怒睁,可怖的是,他双唇扯裂,竟绽放出一朵心满意足的笑靥。

无望的喜笑。恰似此二人那纠缠混沌的羁绊,繁复又矛盾。

“哼呵呵呵呵……”连串的诮笑声由缓而疾,直至连同身体一齐猛烈地抖动,湮轩笑得酣畅淋漓,充斥着报复的快意。他甩着凌乱的头发,瞪目咧嘴,酷似来自地狱的罗刹。他用蓄满怨恨的寒眸扫视四周,最终牢牢锁定在湮祁身上,但那怨毒的目光又似乎穿透了湮祁直直朝我射来,甚至于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湮轩狠辣的视线像激光一般锋利尖锐,可杀人于须臾之间。

尖啸刺耳的啼笑在加剧,躁闷压抑的空气在蒸腾,队伍开始动荡,人头攒动身影交错,就在我以为仿似无止尽的疯笑还会持续下去时,一切嘎然而止,湮轩动也不动垂首跪坐,双臂仍死死缠绕着湮鸿,所有人随之安静下来,一个个警惕地观察着连体婴般的两塑人体雕像,不敢轻举妄动。

“湮祁,”骇静之中,低沉的语调依然十分清晰,湮轩平静如常地开口,恍若他从未发疯失态过,“我告诉你,他就是他的弱点,唯一的弱点。”

“那么你,又将会如何抉择?”

这一句,成为湮轩在世为人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却没料到,无形的音波竟比具象的实体更令我耿耿于怀。

昂首迎视同时转身回望的湮祁,在混乱嘈杂的人群中,繁华喧嚣渐渐被掩埋遗忘,彼此对视,我心平气定,无声地询问:针对炫懿弱点的我,你打算怎么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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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霍然疾速向我奔来,湮祁怒气冲冲,“别告诉我,你当真认为我会拿你作胜利的筹码!”下狠力出手,他使劲摇晃着我,那语气那神情,整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听着!你不光是那家伙的弱点,更是我的!”

老天作证,我确实是想抑制住笑意强装正经的,无奈湮祁声情并茂,害我差点儿缴械投降,唯能尽量放低声音量,“你千方百计想从湮轩嘴里抠出来的,就是炫懿所谓的弱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道理还是你传授的,不是么?”蹙着眉心,他停下来板正我,肃容道。

“是没错,可你犯得着靠那么近讲悄悄话么?”咬着下唇,我还在努力克制都已涌至喉间的浓郁笑气,真够难过的。

张口无言,肃颜正色的脸容登时换上怔鄂惊诧,猝不及防的湮祁对于话题重心的转换有些反应不过来。那倒是,他是真相信我在质问他的用心,不想我的矛头从头到尾都只是冲另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而去。

好半响,他微张的唇瓣徐徐并拢,转而向两边扩张,形成一抹摄人心魂的耀然笑纹,深邃乌瞳盈满宠溺的暖意,他霍地拉我入怀,下颚抵着我的额头,细细感叹,“以后别再轻易向我露出那种表情,我承受不起。”

玩笑而已。我很想如是开导他,却又突然觉得自己的确过分了。不远处尸骨未寒的那两具死人,无论如何,都是湮祁的长兄,纵使感情淡薄,看到他们如此结束一生总归无法使他高兴得起来。而如今,湮王去了,湮轩湮鸿也死了,湮王府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吊丧,送葬,继位,整顿,重振声名等等,大小巨细一律需要他去打理安排,这些已经够他忙碌上好一段日子了,心情理应低落烦躁,我非但没有适时地宽慰他,反而还火上添油,行为果然有欠妥当。如此这般一寻思,我便又蓦地愧疚起来,眉峰倒竖暗骂自己,正欲抬头向受害人道歉,却闻湮祁轻轻说道,“别动,再让我抱会儿。”

我安静了,老老实实站着不动,就这么顺贴地挨着他,让他真实地感受我的存在。

“我真的不希望被你误解,那着实不好受。”良久,他终于松开怀抱,但双手还是不肯自我身上离去,强调道,“我绝不要步他们后尘。”

什么都不用多说,单单以一个信任的笑容,便可传递我的理解。

我是理解的,那种经历越多不见清晰却愈发迷惑的心绪。一幕幕情感纠葛,一出出离别大戏,并无给我丝毫帮助去进一步探索人类的感情世界,相反地,我竟越加觉得困惑茫然,是什么控制着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又是什么主导着一个人的爱恨情仇?我苦思冥想,依旧寻不到答案,归根结蒂,世间万物,本就并非处处皆有缘由,到头来,苦苦追寻的未必是满意的解答。

既然如此,我何苦为难自己,非要去琢磨那些人的价值观念,要爱要恨要分要离那全是当事人自己的取舍,其余的,不过一群看客。

我们无法左右别人的思想,而他们也不能影响我们的决定。反手紧握住湮祁的手,我眉目含笑,眼中有话,意在心领神会。

他懂得,所以郑重地把头点了又点,直至我莞尔一笑,禁不住举手捧住他的脑袋,献上一吻。

原是柔情蜜意的时刻,哪料一股邪风毫无预警地席卷而来,我不得不抽身躲避,冷光乍过,没入身后的树枝。

“暗箭?”循视睇去,湮祁皱眉往前靠近,我尾随其后,心下暗忖这利器的来处。

“密信?”湮祁疑虑地取下绑在箭身的纸条,在我喊当心以前。

“小心有毒……怎么了?”我一心关注那字条上是否沾毒,却倏地意识到湮祁脸色不对,连忙挨近仔细察看他有无异状。

“真是混账东西!”猛然破口大骂,湮祁揪着那张纸暴跳如雷,恨不得当场撕了它,然当他对上我关切的眼神后,终究没撕下去手,撇开头手一伸,他豁出去道,“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