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京城的柳枝刚刚染上绿意,各方学子汇集此地只为十年寒窗一举成名。
来到这天子脚下繁华之都,薛澈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井底之蛙的渺小, 虽然他也常往来于苏州城, 但是江南之地的浮华到底比不上这靖朝心脏的厚重古雅。青石板铺就的御道直通向庄严神秘的皇家宫殿, 行人大多往来于两边的辅道——即使前朝就已下旨恩赐京城百姓不必绕行。
尝试着走上御道, 薛澈甚至有一种脚底板都在发烫的错觉, 是他还不够资格吗?总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的踏上这条荣誉之路,他要在这条笔直的道路上接受万人的称颂!
高价包下位于城南的天下第一栈的一处幽静小院后, 薛澈开始尝试融入各方赶考的学子之中为将来入仕埋些人脉。读书人大多清高,习武者又多半豪迈, 为了兼顾两者, 薛澈着实被折磨了一番。
不过在逢场作戏打哈哈拉关系的过程中, 薛澈也不是没有收获。比如说他这身月烟为他缝制的长衫有些俗气,若是衣角上多一丛翠竹前襟处少两分累赘则会更加雅致;再比如说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 早早沉溺儿女私情实为不智。抑或是娶妻娶贤,管家之人不求才貌但求安宁;纳妾选貌,红|袖添香也是一番佳话。
薛澈自幼便与月烟定了亲,加上周围人不时羡慕他能赢得‘江南第一美女’的芳心,他从来都没有思考过两人在一起是否般配。如今被这些考生们一说, 他开始犹豫了。假如他选择的是鲜衣怒马恣意妄为的草莽生活, 那么如花似玉的月烟加上年少有为的他必然是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或者他选择偏安一隅安稳度日, 纯真却不失头脑的月烟仍然可以是他的贤内助;但是他的选择是光宗耀祖名满天下。
有谁见过一品大员的嫡妻眉眼妖娆勾人心魂, 有谁听过封疆大吏的内宅空空荡荡不见女色?月烟虽然还没有完全长成, 但是祸国殃民的轮廓却是早已显现出来,再加上当初定亲时就说好的此生一妻, 眼界逐渐开阔的薛澈内心开始动摇。不是他见异思迁不再喜欢月烟,但是论长相月烟过于妩媚,不但撑不起大场面反而容易引起一众官夫人的反感;论妇德月烟要求专一,单凭善妒一条她就完全不是个称职的当家主母;唯一可以称赞的才情也不是官家女眷的主流。
所以在过五关斩六将进入殿试后,当靖帝问及他是否婚配时,薛澈选择了回答‘没有’。他当时到并没有想过悔婚,甚至在领了赐婚圣旨之后还曾经为月烟打算了一番。虽说他尚的是公主,但是自古也不是没有驸马纳妾的例子。他现今是从三品的官爵,月烟小家碧玉的身份自然不会妄图做正室,况且做妾也没什么不好,有他的宠爱还不用做那些管家记账的琐碎事。
接旨谢恩返回客栈,又应付了前来道贺的官员学子,薛澈连夜补修了一封家书让人快马送出。刚到京城不久他就曾经给家里去过一封信,暗示薛大员外暂缓婚事的筹备同时安抚住母亲。这次的信则是明说让薛大员外劝说母亲出面跟杜家交涉,改娶妻为纳妾并且入门时间不定。
薛澈不知道他前一封信直接导致薛家对杜家惨案避之不及,所以在寄出家书不过两天就收到回信很是惊讶,展开信件后他才知道原来不是家里回信快而是出了事故。一夕之间,地覆天翻,好好的一大家子竟然就那么没了,接到消息的薛澈不能说不震惊。不提杜氏夫妇平日里把他当做亲生骨肉般疼爱,只说从小青梅竹马的月烟,不论他对月烟是亲情中夹杂着爱情还是爱情中掺杂着亲情,不论他是不是曾经腹诽过月烟的存在给他的仕途平添阻碍,薛澈也并不希望月烟乃至杜家有如此下场。
想到这里薛澈又有些埋怨父亲,即使他暗示过与杜家拉开距离也不必做得如此绝情吧。何况人都死了,归置归置后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躲反而显得他家胆小怕事。虽说萍蓬镇地处偏远,这档子事也被压了下来,但是谁知道哪天会不会传到京城,给他扣上一顶忘恩负义的帽子!
接下来的日子薛澈偶尔也会回忆月烟的笑语嫣然,怀念月烟的青涩可人,但是很快这些东西就被接踵而来的走马上任,筹备大婚等等给冲淡。与公主完婚后,他更是一心扑到了温柔体贴的若馨身上,曾经跟月烟之间的亲密恩爱转眼变成了随风往事,飘散得干干净净。
皇长女柔嘉公主若馨生母不详,落地后便交由皇后抱养。传闻这位公主的母亲是靖帝最心爱的人,可惜身份低贱,后又遭人陷害难产而亡,所以靖帝对这位公主格外怜惜。而十五年来靖帝未曾疏忽一刻的疼爱更是坐实了这种说法。
若馨公主是正月里的生日,及笄礼后她的婚事便被提到日程上来。公主平日里在宫中循规蹈矩温柔平和从没有因为皇帝的喜爱恃宠而骄,这一次本来也是要遵从皇后的意思嫁给皇后娘家的一个侄子。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皇后向靖帝为自家侄子求婚时,靖帝竟然一口拒绝,同时下旨让若馨公主自主婚配。
从出生就没出过宫门的若馨公主哪里见过什么男子,对婚配对象的选择也只能靠周围妃嫔的介绍。可巧今年正是三年一次的大考,若馨从碎嘴的宫女口中得知了一位年仅十六就同时报考文武双科的少年英杰。文科殿试那天,若馨壮着胆子摸到金銮殿的后面偷看,只一眼便芳心暗许。第二天武科殿试,靖帝就在确认薛澈并无婚配后将最宠爱的女儿下嫁,并且特擢其为从三品光禄寺卿以示恩宠。
对这个封赏薛澈着实意外,按惯例新科状元的官职最高也不过六品,即使他如今身份不同,也顶多能提个一二级,况且哪有一上来就给个一部之长的,至少也应该磨练两年从副手开始才是。直到婚后的某天,薛澈才从若馨身边的一个嬷嬷口中‘无意’间得知,他之所以平步青云完全归功于若馨公主的一句“文武双全可堪大用”。从此之后,薛澈对若馨倍加体贴,成婚不过数月就成功让公主有喜。
若馨公主自从嫁给薛澈,既没有按照规矩和驸马分居也没有让陪嫁的嬷嬷干涉夫妻间的生活,完完全全像寻常人家的夫妇一般,同行同止同寝同食。在得知相比安排祭祀这些杂事薛澈更希望能驰骋疆场扬名天下之后,也没有仗着公主的身份施恩般的许下诺言,而是背地里求着靖帝借由庆贺她怀孕的名义先把薛澈转到兵部做了从二品的右侍郎。
如此一来,天靖二十年北夷犯边时,薛澈便名正言顺的请命出征。而薛澈也的确有这个真才实学,一点也没有辜负靖帝、若馨公主以及其他人的希望。他带领大靖朝的铁骑踏平了北夷的疆土,不但把这些蛮夷赶出了靖朝的领土而且挥军直下,到离北夷都城只有百里才缓缓退兵,震慑得北夷上下听闻神威将军大名就退避三舍。
至此,神威将军的威名传遍大江南北,男儿以他为榜样励志保家卫国,女子则欣羡若馨公主嫁得好夫君。当薛澈接到靖帝赐他跨马游街、直行御道的权利后,五年前的雄心壮志终于得以实现。可惜当初在他设想中陪伴在身边共享荣光的红颜知己已经香消玉损,思及此,已经数年不曾想起月烟的薛澈在重重的光环下莫名的有了些许惆怅。
所以当沉浸在道路两边京都百姓的夹道欢迎之中的薛澈听到那声熟悉的“澈哥哥”时,那是怎样的惊诧,以至于在恍恍惚惚间连靖帝对他态度微妙的改变都没有发觉!回到府中,逐渐冷静下来的薛澈虽然对月烟适时的出现产生过怀疑但也很快被与三年不见的娇妻爱子的团圆给冲淡。
重见月烟,薛澈怀念得更多的不是两人两小无猜的感情而是月烟温香暖玉的曼妙身姿。毕竟如今他早已不是萍蓬镇上单纯的少年,朝堂上他是正一品的神威大将军,回到家陪在身边的是皇帝的掌上明珠,月烟与他之间的感情淡薄的只剩下未能得偿所愿的不甘。
于是他希望把大难不死的月烟捆在身边,重新感受当年月烟身上的处子幽香。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是自古以来不变的真理,在得知月烟贞操不保之后,薛澈再次冲动了,未加思索就任由月烟离去,等回过味来已经是骑虎难下。好在有公主若馨的开解,薛澈慢慢的也释然了,这样相忘于江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强行留下月烟也不一定尽如人意。
当然,不管薛澈所思所想是真心实意还是自我安慰,不管他今后是否真的言行一致,他都不会想到未来有一天月烟会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没有指责,没有为难,却让他跌入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