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香雪海

康熙十六年。

年初时候康熙在南苑阅兵,鼓舞前敌士气。这次阅兵与众不同,他特命内大臣、大学士、学士诸文臣亦俱披甲受阅,以示平叛三藩的决心。

当年书写在乾清宫立柱上的三项大事之首的“河务”也提上了日程,明珠举荐的河道总督靳辅走马上任。

四月间,纳兰应试科考,中二甲第七名进士。纳兰高中,我本想亲自去祝贺,却赶上佟国维回京复命,在家中要停留几日。我不愿这时候出去走动,再与他纷争,便拖延着。好容易等到他走了,我忙忙的收拾礼物要去纳兰家。黎珍怀孕已经九个月,即将临盆,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

“宁儿,去外头给我雇车。”我悄悄塞给宁儿五钱银子。

宁儿瞪了我一眼,转身就去了。这半年来,佟府上下人等都拿我当了透明人儿,连理都懒得理。亏了宁儿,她还在日复一日的骂我不知检点。

“你这刚老实了几天,那畜生怎么又来了?”宁儿回来惊问道,“你怎么还没和他断?”

“谁来了?”我问道。

“就那个畜生!”

出去看时,见角门上李煦背对着石狮子立着,手里握着马鞭。我忙跑下台阶,问道:“什么事?”

“主子叫我来接您。”李煦道。

我心中一阵发冷,怎么又想起找我来了?“皇上不在宫里?”我问道。

李煦低声道:“皇上这两日驻跸在法源寺,图海将军派来的人在那,大约是商议西北军务。”

我犹豫片刻,李煦又道,“这几日不知为什么,主子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一早还叫了成公子过去。”

“容若?”我疑惑半晌,笑道:“你等着,我换了衣裳就来。”

刚入法源寺,我就被满园的丁香花海震动了。

“芭蕉不展丁香结,笑向东风各自愁。”康熙立在院中笑向我道,纳兰也站在他身边。

“给三爷请安。”我行礼道。我见寺内外护军侍卫们均着便服,便只含糊称康熙为“三爷”。

“丁香花多成簇开放,好似结。诗词中总称之为‘丁香结’。”纳兰含笑道。

康熙点手命我走进,笑道:“容若倒是给这里的丁香取了个好名字——‘香雪海’。”

“细碎白花如雪,又繁盛如海,果真是好名字。”我对纳兰微微一笑,“三爷好兴致,还来这伽蓝之地赏春花之景。”

“朕哪有闲心赏景。”康熙苦笑道,将手中折扇扇了扇,“西北军情突变,朕来此是为了静一静心。”

我疑惑的看了看他二人,只见纳兰躬身行礼道:“奴才先告退。”

康熙点头道:“此去千万小心。若有变故,快回京来报朕知道。”

“嗻。”纳兰请跪安退下。

康熙见纳兰走远,也并未理我,只是疲倦的坐在回廊中,闭目不语。我立在芳香馥郁的香雪海中不知所措,半晌才回头追了出去。

“容若,你先回来!”我跑几步去拉住了纳兰的马辔头,急问:“你要去哪?”

纳兰并未下马,只俯身轻声对我说道:“去西北图海将军的大营。”

此一惊非同小可,我立在当地只说不出话来,听纳兰又道:“图海将军的幕宾周培公前日进京密报,他已经接洽到了王辅臣手下参将黄九畴和布政使龚荣遇,有九成把握可以说服王辅臣归降。”

周培公?仿佛有些印象,究竟是在哪里听说的人?电视剧?小说?我不急细想,皱眉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图海将军是要攻城还是要劝降都是他的事,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处!”

纳兰摇头笑道:“平凉远在万里,消息难以通传。何况劝降一旦不成,朝廷便更加被动了。皇上要派人去亲自看一看形势。”

“你又没打过仗!你能看出形势来吗?”我气道,“你别去!”

“胡话。”纳兰一笑,勒马就要走。

我急了,几步冲过去挡在他的马前,他的马也惊了,一个劲儿的叫唤,还不住的跺着前蹄,“求你别去行么?珍儿即将临盆,你就放心吗?”

纳兰拉住马,也默然片刻,“先别告诉珍儿,我只说去盛京祭祖。”

“鬼才信你!”我怒道,“她又不傻,她现在就要生产了,你还出去祭的什么祖!我去求皇上收回成命!”

我转身就走。纳兰不及下马,急忙纵马上前几步挡住我,他叹道:“顶多一个月我就回来。楚儿,若是西北王辅臣能降,图海将军的五万人马可以从陕西入川,三藩之祸就平定了一半了。”

“能不能不和我说这些!”我竭力平静着自己的声音,可嘴唇仍然在颤抖,“你们为什么总想着打仗!你多想想珍儿,想想你即将要出生的孩子,你想想她们。别去,算是我求你!”

纳兰低眉一笑,望着我道:“那时候我不同意撤藩,你求我别与他纷争;如今我帮他,你又求我不去;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我手中的一切都在流逝,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与我争夺,我真想跪下求他!

“我只求你们平平安安的在我眼前。”我扣住他的鞍辔不松,“珍儿这是头一胎,又是双生子,她的身体向来不好。你如今一去,她怎么能不去胡思乱想?你要害死她啊!”

纳兰停顿片刻,含泪笑道:“你真是会咒人。”

我猛然惊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顿足不语。纳兰轻声道:“珍儿有我额娘照料,你平日也会常去看看她的。我很快就回来。”他说完,打马而去。

《饮水词》的前言,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其妻卢氏,婚后四载而亡,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大殿之上,康熙独坐在蒲团上默默诵经。

我焚上三炷香,退后虔诚祝祷。

“楚儿,你在求什么?”康熙问道。

“三爷在求什么?”我问。

康熙一手覆额,长叹一声:“容若这小子,此一去可万别有什么闪失……”

“很险吗?”

“朕命他别入平凉城,只在图海的大营中。”康熙道,“这样的大事,朕不能不派个心腹人过去。朕身在京师,西北遥遥万里,只怕一招不慎……”

“劝降不成,就再攻城。”

康熙苦笑一声,“你懂什么,此次劝降若不成,王辅臣便会死心塌地投靠吴三桂。吴军若进入陕甘,图海的几万人是挡不住的,湖广一线的军马调动不及,就会有全线崩溃之势!”

我忙道:“可是容若没打过仗,让他去……”

“上次听他分析三藩形势,朕已知他的心思缜密。西北形势究竟如何,他来告诉朕,就如朕亲自看过一样。他明天与周培公一同动身,大约半月后就会有密报回京了。”

康熙缓缓起身,与我携手走出大殿,檀香气息与丁香花的味道混为一体,更加的馥郁怡人,天边晚霞升腾,康熙笑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残阳如血,是好兆头。朕听曹寅说,容若的媳妇就快要生了?”

“是,怕是就在这个月……”我拉住康熙的双手,急切道:“他的夫人身体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皇上,您别叫容若去了好么?派别人行么?”

康熙摇头叹道:“这时候本不该派他这样的差事。可朕实在信不了他人。”康熙说着,置身香雪海中,随手摘下一大簇白丁香,捧在手中。那白花在夕阳映衬下,都带了些融融暖意,“男人就是这样,家中要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在外要建功立业。你们女人总这样儿女情长,所以做不成大事……”

我从他手中拈了一朵,含泪道:“大男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小女子却只能在家中守着,做什么都是小家子气。”

康熙呵呵一笑,将手一放,丁香花瓣如雪般散落在我身上,“男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女子能在家中平安宁静。他伸臂将我搂住,说道:“你觉得朕待人凉薄?”

我闭上眼睛,两滴泪珠落在花丛中,咬唇点点头。

“朕不想做凉薄之人,可朕若不做,又能如何?” 康熙推开我的身子,“过几天,朕要带保成去祭拜他额娘,且要立他为太子。”

“仁孝皇后九泉之下定然瞑目。”我低声道。

“‘保成’这两个字太普通了,今后避讳起来也麻烦。像容若名成德,他都自己改了,改叫‘性德’,朕听着就别扭。保成二字算是太子的乳名,今后不用避讳。朕在玉牒上给太子取名‘胤礽’。大阿哥保清取名‘胤褆’。”康熙说着,又笑道:“容妞儿开春时生了个女儿,虽然齿序上是三公主,实际也是朕的长女。”康熙拉着我又向花海中走了几步,轻声道:“仁孝皇后已经去世三年,朝中几次有人请立皇后。朕还不知如何是好。”

我默然不语,康熙抬起我的脸,轻笑道:“你怪朕了。当初说今年春天就接你回宫的,可现在已经四月了,朕才来见你。”

“奴才不敢。”我低头道,“奴才不想回宫。”

“为什么?”

“宫里太累了。”

康熙笑着捏了捏我的脸,“朕今天叫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儿:西北战局有缓,若此一役能说降王辅臣,天下局势便会立转,那时候朕才好去和老祖宗提你的事。朕答应你,最迟夏天,朕立皇后之前就会接你回宫。”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愣愣的望着一片丁香花海,白色的花朵在黯淡的夕阳中绚丽的绽放着,我伸出双臂搂住了康熙,“皇上,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夏天的时候别贪凉吃冰碗,冬天的时候别不穿斗篷就去骑马,你不要和人发脾气,也别吓唬旁人……”

康熙也抱住了我,“说这些做什么?今后你仍然回来,有你照顾朕,这些自然是你替朕想着。”

“皇上,你还记得我姐姐么?”我心一横,脱口而出道,“我现在的一切,本来都是属于她的……”

“朕记得。”康熙将我抱的更紧,“朕答应过仙儿,一定会照应你的。”

一阵暖风,花瓣如雪片飞散,纷纷乱乱的将我们包裹在其中。我在他怀中蹙眉,他误会了我,我本想提醒他,我不是仙儿。可他仍旧将我当做仙儿的替身,也许在他眼中,我与仙儿本是一体。

轻轻地,我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过身去。

“你要回去了?”康熙问道。

“皇上不回宫么?”

“朕不回去。”康熙轻轻吻着我的头发,“你也别走,留下来陪朕。”

他的眼中有一种梦呓般的柔情,不知道他此时把我当做梦中的谁。今世,我总在偷取旁人的身份,多余的我只有依靠别人的生命才能活下去,难道这是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