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的病越来越重。我每天都去看她,却也生怕自己露出什么行迹。纳兰还是毫无音讯,我每一夜都能从梦里惊醒,梦见他在硝烟中,梦见他在刀光剑影中。
初夏夜里,我走在法源寺一片香雪海中,满地皆是皎皎的月光。细看,才知脚下并非月影,而是白色丁香花瓣散落遍地,厚厚的一层如雪如云。
夜空赤红,沉沉闷闷的,就要下一场大雨。眨眼间,突然眼前一亮,随即暗去。一个白闪正在头顶!此时,门上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明珠家的小厮立在山门外惊慌道:“格格,我们大奶奶要不好,太太命我来请您……”
他的一句话未了,天上“喀剌剌”一声巨响,豆大雨滴滚滚下落!
黎珍已经昏死在床上。
春雨大哭着讲着经过,“昨儿夜里小姐刚吃了药睡下,忽然听见二门外头有人喊,声音大得很。我就叫小丫头出去看看,那丫头回来不知轻重,说‘西北军报来了,是大爷派人送回来的’。这么一说还不要紧,外头不知个杀千刀的,偏偏这时候敲了四下云板……”春雨大哭道,“我们小姐一听,以为姑爷不好了,当时就晕过去了!”
“又出红了没有?”我拉住春雨急问。
春雨只是哭,半晌才点点头哭喊道,“这次出红止也止不住!这可怎么办……”
我一个没站住软软坐倒。屋外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打了个闪电,随着几声闷雷,风雨呼啸起来。
“我去劝劝。”我慌张着起身道,“和她好好说清楚,只怕就好了。”
刚走到黎珍房门口,看见明珠夫妇从里面出来,我闪身避在一旁。只听明珠低声对他夫人说道:“看这孩子的病实在没法子了,该预备的也要预备下。我还要进宫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明珠夫人叹道:“我总想着怎么也要等成德回来见一面,谁知到这孩子的心这么重。唉!预备预备,冲一冲也好……”他们也觉得黎珍不行,要预备后事了!珍儿,难道真的救不了你了?
下雨天不亮,早晨也掌了灯。我站在廊子的看着雨。春雨从屋里出来道:“格格,小姐醒了,请您呢。”
我连忙到了黎珍的床前,她已经是瘦的不成模样,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珍儿。”我坐到床头,整了整她红缎子小衫,强笑道:“今天看着气色好了不少。”
黎珍勉强一笑,道:“别骗我了。”她命旁人都出去,拉着我的手说道:“你知道他去了西北前敌,是不是?”
“他没去……”我无奈道。
黎珍皱眉道:“你再骗我,我就死给你看。”
“好,你死给我看看。”我微微一笑。
黎珍瞪着我,绷不住笑起来,孱弱的倚在我身上,笑道:“我放心不下。我死了,最放不下容若和两个孩子。”
我抱着她笑道:“那还说这些话?容若真的没事,你保重好你自己就好了。再过半个月,他准能回来。不然,我就进宫去求皇上,让他早回来陪你……”
黎珍摇头道:“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都救不了我了。”
“西北没有打仗,他们是去劝降。皇上派他过去,只为来往讯息方便……”
黎珍抬头向我一笑,喘了半天气,方才道:“你又把真话说出来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傻?”
我一愣,随即懊悔的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你怎么又来诈我?”
“来不及了。”外边的雨越下越急,黎珍缓缓转头望窗外看看,说道:“他怎么还不回来?我等不了了……”她惨然一笑,将我的手放在胸前道:“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傻?”
“你聪明,所以显出我傻……”我含泪笑问道。
“你还总是自作聪明。”
“我怎么自作聪明了?”
“你心里有人,我知道是谁。”黎珍轻声道。
“胡说。”我笑道。
黎珍拍拍我的手背,“我给你提醒儿:我房中《紫钗记》里的词笺哪里去了?”
心里咯噔一声,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间的石榴花香囊。
“正是辘轳金井,满地落花红冷。”黎珍咳嗽一声,笑道:“我最喜欢这两句了,写的是我家巷口井边的两株红石榴树。”黎珍说着,猛的拉住了我的手,将香囊夺了下去,“红石榴花就像你这香囊上绣的一样。”
“是么?”我眼色游移,笑道:“可我没见过词笺。”
黎珍颤颤的拔下头上一只小钗,将香囊的边线挑了,拆出里面那一团纸来。纸早就脆了,墨污一片看不出字迹——被水浸过了。
我看了看她,“这是我的护身符。”
黎珍随手将香囊放在一旁,抿嘴一笑又道:“我听芸墨说:容若成亲前日特地出了一趟门,说是给一个朋友送喜酒。那个朋友是不是你?”
我闭上了眼睛——我一直以为那夜不过是个梦!南苑,喜酒,断肠草的酒令,难道那不是梦?难道那一夜竟然是真的?
“不是我。”我斩钉截铁道。
“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坐直身子,咬牙道:“那个人要是我,就让雷劈死我!”
“白白的说什么誓?”黎珍蹙眉幽幽说道,“自从我骗你与我结拜以来,你就万事加了小心,我再也难从你嘴里套出什么真话了。”
“只有你,喜欢捉弄人又专爱骗人!”我含泪笑道,“以后两个孩子跟着你,都学不出好来!”
黎珍不理我,转头去看窗外的大雨:“我好想再见他一面……”
我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她猛地探身抓住我的手腕子,她纤细的小手冰冷冷的,“你干什么去?”
“我给你找他去!”我回头道。
她淡淡一笑,说道:“你不怕出门被雷劈么?”
扑哧一声,我俩都不禁破涕一笑,回头来抱在一起,听她低声道:“你啊,又傻又痴,人家说痴傻的人才最有福呢。我的两个孩子交给你吧,你将来教他们学好……”
“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管。我凭什么教他们?你给我什么好处?”我将黎珍抱住,在我的怀里,黎珍纤弱的身体简直不盈一握。
黎珍伸手摸着我的脸,含笑道:“我把容若给你,好不好?”
“别胡说了。”我的泪水滚滚而落,轻声道:“他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一样东西,怎么能说给谁就给谁!”
“我都这样了,你还挑什么字眼儿?”黎珍眼望着窗外,口里低声徐徐说道:“我把他们三个都托付给你了……”
我勉强笑道:“我不要。我就要去南方,找我的家人……”
“骗人!你哪里还有家人!” 黎珍气愤的脸上微泛潮红,“你都是骗我!”
“答应我,好好活着,等着容若。我保证他就要回来了!”我紧紧抱住黎珍。
外面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我怕打雷。”黎珍躺在枕上,捂住耳朵。
“我陪你。”我上床去躺在她的身边,搂着她的肩膀笑道:“胆小鬼,打雷怕什么?又不会打到屋子里来。再说了,雷劈进来也只会劈我……”
黎珍缩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她刚刚睡着,春雨便挑起一帐子。我会意,忙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屋中四角都熏了艾叶,为了能给黎珍止血。
“孩子们都睡去了?”我轻声问春雨。
“太太命人把哥儿姐儿都抱过去了。”春雨轻声道:“太太在外屋呢。”
我忙出去看,明珠夫人正坐在外间垂泪。
“夫人。”我问道,“明大人那里有没有容若的消息?”
明珠夫人摇了摇头:“去兵部了。近几日西北频频有事,只是没有容若的信儿。”
我轻轻顿足,“这可怎么办!”
无声无息,我与明珠夫人对坐着,她轻声对我道:“我小时候与大姐姐最要好,她是老大,我是老五,比我整整大了十岁。她从小就带着我玩,我病了她就哄着我。倒像是你对珍儿的样子。后来,她嫁出去了,我天天在家里哭。就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也去嫁给大姐夫。”她说到此处,不禁一笑,又道:“看见你们小姐妹如此要好,我心中也感叹起来。”
“我仙儿姐姐去的早,她对我也是这样。”我缓缓说道,“您姐妹虽不能总在一起,可现在也还安康。”
明珠夫人摇了摇头:“睿亲王死后,我阿玛英亲王阿济格得罪赐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姐夫也受连累被砍了头,大姐姐就自尽了。不说这个了。”明珠夫人苦笑道,“说着说着,就说到不吉利的事儿上了。我去看看珍儿怎么样了。”
“我与您一起吧。”
我扶着明珠夫人起身到内室,明珠夫人命小丫鬟将熏艾的铜盆端了出去,轻轻挑起帐子,见珍儿侧身伏在枕上。
“好久没睡这么沉了。”明珠夫人轻轻叹道,“可怜的孩子,将来我对不起她娘……”她说着,抬手去掠去黎珍额头上的乱发。猛的,她的手一颤,回头道:“来人!拿镜子来!”
春雨连忙从妆台上拿起一把菱花镜子,明珠夫人将镜面轻轻凑近黎珍的口鼻。我见她如此,自己的呼吸也屏住了——
我们仔细的看着镜子,冰凉平滑的镜面没有一丝水汽!
“珍儿!”我猛地扑上去,抱住她的身体摇晃着,轻声道:“珍儿?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再看我一眼……”
黎珍的身体是温热的,唯有额头有些冰冷,我不相信她已经死去了,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