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绿竹隐隐

一路就是这样浑浑噩噩走着, 一程又一程,一里又一里。大路两边的树木青障缓缓的摇曳着,头上是炎炎烈日, 马蹄踏着茫茫黄土。

康熙十六年六月十三日, 保定府, 元亨客栈。

终于到了保定府, 走进了姚光汉告诉我的这家客栈。保定府莲花池附近一条最是热闹繁华的街市路口, 迎面门楣有块乌木烫金匾额,上书四个颜体大字:“元亨大通”。

我牵着马在门口停了一停,低头轻轻叹了口气。早有伙计迎了出来, 一面招呼着,一面便不由分说命人牵去了马, 引着我来到大堂中。正值下午, 店中客人不多, 长出口气坐在了桌旁——困倦疲惫几乎将我压垮了。

外面天气暴晒,陡然走进阴凉的大堂中, 眼前忽的一阵发黑。我用力闭了下眼睛,勉强在店中四外看了看。东边一张柜台,后边木架子上排满酒坛酒壶,台子上面悬挂着数十个水牌子,写着保定有名的各色菜肴小吃。大堂的四壁粉墙皆有题诗, 唯有东边墙上照着碧纱笼。我不禁注目片刻, 见纱笼后雪白的墙面上有流畅的行书提写的一阕小词《清平乐》:

“烟光上了。天淡孤鸿小。一泒角声听渐杳。吹冷西风残照。平安火映谯楼。旌旗半卷城头。写入屏山几曲, 乡心历乱边愁。”轻轻念诵一遍, 看见词后有款——“无锡顾贞观”。

“顾贞观……”

掌柜的此时也走过来, 陪笑招呼,“客官贵姓?打从京城来的?”见我看词, 他便笑道:“一看客官您就是读书人。这首词是无锡顾贞观先生去年进京时候,住宿小店时题下的。他可是江南有名的大才子,与京城的相国公子最为要好。论起作诗填词,京里都称他们是‘京华双绝’。”

我微微一笑,只道:“听说过。”不愿再去看题词,我望着门外热闹的街市,轻轻点头道:“我是从京城来的,我姓周。”

“巧了!”掌柜的笑道:“我们老东家也姓周呢,五百年前可是一家!客官台甫?”

此时有伙计端上一盆水,我洗了洗已经被缰绳磨破的双手答道:“周式微。”

掌柜的脸色一动,随即会意,含笑道:“原来是周公子,恕小人眼拙。少东家吩咐过的,您里边请。”

“多谢。”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儿,起身提着包袱跟他往后堂走去。

夜晚,我从贴身荷包里取出绣花针来。手上脚上都长满血泡,有的已经磨破,一片血肉模糊,有的还是赤红光亮,一碰便是钻心的疼痛。前世时候,有次与同学出门露营跋涉,脚上磨出两个水泡来,疼的我几乎就想回家去。还是同行的师姐教我,用针韧上头发将血泡挑了,将里面的水挤出来,将头发留在皮下。此时依言行事,不知明日会不会好些。

盛夏时节,一路走来都没能够洗澡换衣裳。背上胸前早就起满了痱子,手放在皮肤上便觉得疙疙瘩瘩的痧疼。全身的肌肤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摸上去便是这样陌生的疼痛。用温水擦洗了身体,我换了一身竹布衣服便软倒在了床上。

筋疲力尽,从皮肤筋骨到五脏六腑没有不难过的。好在如此难耐的伤痛,令我再也无暇多想。不过一会儿,已经昏沉沉的睡去。

不知道姚光汉对掌柜的究竟吩咐过什么,店主对我照顾相当周到。安排我住的是最僻静的一个跨院,院外曲折的一道竹荫小路,院中唯有我做居住的两间瓦房。没人过问我的一切,没人管我每天出门不出门,也没人问我去哪里,更没人理我何时会走。甚至我出来进去时男时女,也没人露出丝毫讶异。

我在这里住了半个月。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刚到此处就中暑,可想不到小小中暑之症竟然会半个多月都不见好转。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吃不下东西,常常头晕目眩,每日里脚下如同踩着棉花。好几次出门,险些从马上跌下来。对镜时候,眼前是一张灰白如纸没有血色面孔,一双眼睛好似两个黑漆漆的洞。比起清醒的时刻,我更喜欢每日目眩神摇的时光,身体上的痛苦折磨我的同时,也能令我暂时不去顾忌心中的伤痛。

“周公子。”

傍晚时分,我坐在院子中乘凉,掌柜的在月洞门处站住,含笑道:“少东家来了……”他的身后,姚光汉手摇折扇微笑而立。

我正头晕的厉害,见到他连忙起身。

“你……”

话还未出口,对面的姚光汉慌忙收起折扇抢上前来。我正纳闷,忽然眼前阵阵模糊金星乱冒,耳朵如同被铜瓮罩住嗡嗡响成一片。

手臂与额角猛的撞上了石阶,我昏死过去。

再醒来已是红日高悬,我躺在凉椅上,身上搭着一张印花布单。姚光汉坐在旁边微笑看着我,“醒了?大夫刚刚走。你的身子太虚弱了,怎么不早叫大夫?”他忽然指着自己含笑道:“我是谁?”

我仍觉得头昏,勉强撑起身子,“大哥……”

“倒还认识人。”姚光汉笑着回头端起一碗药,“喝药吧。”我接过药碗慢慢喝着,他仍旧在旁边扇着扇子,“说要在京城等,怎么又跑到保定来?”

“京里不能再待了。”喝完了药,我勉强坐起身,“我得走。”

姚光汉打量我几眼,眼中似笑非笑道:“你身子如今这样,走得了么?”

窗外的阳光刺目,暑气难耐。我举手遮住一缕缕光晕,蹙眉道:“养几天就好,我想好了,这次必须要走了。”

姚光汉见我嫌晒,便起身去放下纱窗,屋中瞬间黯淡了。光线透过淡绿细纱窗,显出丝丝缕缕柔和的碧色。他背对着我笑问道:“当初不肯走是为了纳兰容若,如今一定要走,是否也为了他?”

我闭目轻轻吸了口气,又慢慢卧在了躺椅上,躺椅上原本清凉的竹席已经被我捂的温热,我不耐烦的挪了挪身子,换到了凉爽的一边,“你不会真的想知道吧?”

“你是我妹妹,问一句也是应当的。”姚光汉回头笑道,“听说他的夫人刚刚去世。你为何不留在在京城陪他?纳兰公子最喜晏殊《珠玉词》,‘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个道理,他该最明白。”

我淡淡念诵出晏殊这首《浣溪沙》的前半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那是你,不是纳兰容若。”

“你很了解他。”姚光汉道,“这时候为何要走?”

我不可思议的笑道,“有意思。当初你不是劝我不要沉溺情网么?为何我现在要走,你又说这些?”

姚光汉微笑道:“那一年在恒缘阁,你也劝我:腾出些舍身成仁之心,装一点儿女情长。我正觉这话有道理。可你自己却退下来了。”

睁开眼看着姚光汉,我笑了一笑,轻声道:“你的心里也装了一丝儿女情长了么?我能问问:谁是儿?谁是女?什么情?有多长?”

姚光汉的脸上忽然显出一抹柔和的笑意,蹙眉摇头笑道:“我可答不出来了。我这次回京来,为的就是‘挥慧剑,斩情丝’!”他话刚说完,便撑不住的大笑起来。

极难得见姚光汉笑的如此尽兴,我也不禁破颜莞尔。

“我有些事情,要在保定住些日子。”姚光汉好久才敛住笑意,可嘴角的笑纹儿依旧擦不下去,“你有何打算?”

“不耽误你的大事。”我揉了揉额头,“过几天我就往南走,只想离京城越远越好。”

姚光汉起身去倒了一杯茶喝,回头向我道:“你的身体必须要再休养一阵,再住一个月吧。我的事情完了,就派人送你去台湾。”

我坐起身来,挑眉问道:“有平姑姑与师父的消息了?”

姚光汉盯着茶杯,轻轻摇了摇头,又对我微笑道:“快了。十天之后会有几个朋友来此相聚,自会带来海外的消息。”

“天地会的人?”

“是。”姚光汉将茶水饮干,对着纱窗站立着,清瘦的侧影映在墙壁上,“陈军师也要来。福建战事不利,漳州、泉州危急。天地会散落在长江以北的会众都要撤回南方,福建浙江等地的会众已经撤入闽南了。”他随口对我说起台湾与天地会的军事,这是从前少有的,大约是不再顾及我宫中的身份了。

“这些事情你还不能做主?还要陈军师亲自安排?”我站起身来,搬了个竹椅给他,笑问道。

姚光汉对我苦笑一声:“是啊,别以为你大哥在天地会里一手遮天,什么都能安置妥当。”

“看起来你今后也不会留在京城了。”我轻声笑道,忽觉窗外有了一缕清风,便向外走去,“你也去找师父么?”

“我?陈军师此行也要与我商议此事。”姚光汉一笑,并没坐下,而是与我一同徐步走到院中立在廊下,“我可没有你清闲啊。只怕,还不能就此一走了之。”他说道后来,声音极低,已经变成了自言自语。

我不愿再与他谈论此事,便东张西望,笑指绿竹荫荫说些闲话。蓦地回头一望,看见回廊木柱上也题有一阕词,却是一首《醉花阴》:

“山城夜半催金柝,酒醒孤馆灯花落。窗白一声鸡,枕函闻马嘶。门前乌桕树,霜月迷行处。遥忆独眠人,早寒惊梦频。”

我笑道:“住了这么久,都没注意这里还有题词。”凑近看提款,仍是“无锡顾贞观”。我微微一笑,“又是顾华峰的大作,你这店中还真是往来无白丁啊。这院子如此雅致,原来大才子也曾下榻。”

姚光汉注视着院中几株翠竹,含笑道:“你见过顾华峰?”

我心中莫名的一阵纠结的疼痛,别过头去,竭力平静着心情随口道:“听容若说起过:顾贞观,字华峰,无锡人。祖上是明末东林领袖顾与渟。他极擅音律填词,与容若最为交好。”我向姚光汉一笑:“容若说他是‘第一飘零词客’。这个人有意思,去年春天他第一次到明珠家中拜望,出门便对他人言道‘卿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把明珠的府邸当做‘蓬户’,天下也只此一位了。”

姚光汉摇着扇子呵呵笑道,“还真迂腐的很。”

我笑了一笑,回身坐在木廊中,耳边忽地响起阵阵蝉鸣,鸣声不住,单调而又热闹。谢谢这些夏日的鸣蝉,如此适时的鸣唱,便是无人说话,也不显得冷场了。

姚光汉也是无言,坐在台阶上许久,才忽的叹道:“我昨日得到消息,西北王辅臣已降。看来三藩的大势去已。你知道这件事么?”

我看他的脸色,已知他十分担忧,点头淡然道:“我,十天前就知道了。王辅臣虽然败降,可三藩倾颓,未必会这样快吧……”

姚光汉目光灼灼,将手里的扇子用力扇出一阵凉风来,“福建耿精忠,也就要撑不住了。”

他猛扇几下,我两鬓的碎发忽的飘扬起来,脸颊上清爽不少,依旧冷笑道:“耿精忠自称‘天子□□火耳。火耳者,耿也。天下有故,据八闽以图进取,可以得志。’怎么,他这一套也玩不转了?”

姚光汉仰头大笑,“据八闽以图进取?不知是什么人给他出的这个主意。有谁的天下是从八闽之地兴起的?自不量力。”

蓦地想起康熙对我说起过此事:台湾郑氏与耿精忠不和,是以康亲王在福建分兵而制,进军顺利。我笑了笑,“前有朝廷的八旗绿营,后有台湾郑王爷的海陆精兵。耿精忠前要防狼后要防虎,腹背受敌,难怪他要不行了呢。”

姚光汉看了我一眼,收起扇子笑道:“这些话,是你自己想到的呢,还是旁人说给你的?”

“我?”我摇头道,“生于山野长于深宫,我一个小女子哪里能知道这些事情。这都是……”话说至此,眼前骤然浮现出康熙和我说及此事的一幕,脸上便有些发烧,竭力挂上一丝笑意,我道:“……宫里听说的。”

姚光汉微笑一点头,只低头无奈道:“现在天地会大部会众聚于闽地,一旦耿精忠学了王辅臣,天地会可要一败涂地了。”

我疑惑道:“既然你们知道耿精忠要败,为何还要将会众撤往闽南?总不会要所有人众都迁去台湾吧。”

姚光汉若有所思,“陈军师北上之前与耿精忠见过面。现在耿氏急需援兵,或许是陈军师答应了他什么……”

我起身对姚光汉道:“耿精忠败降迟早之事,现在调集人手增援是亡羊补牢事倍功半。”

姚光汉苦笑道:“陈军师也一定想得到。只是若不如此,一旦耿精忠败了,泉州、漳州等地必定难以保全,郑王爷在中原就一地皆无了。”

我俯身对着姚光汉,微笑道:“我有一句话,大哥想听么?”

“想说就说。”

“不止泉州、漳州,过不了多久连金门、厦门两岛都要不保。不出十年,台湾澎湖也是一般。国姓爷英年早逝之后,台湾就已经危如累卵了。别怪我说话难听,将来延平郡王……”

“别说了。”姚光汉长出一口气,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向院外走去,他笑道:“难听的话大哥不想听,你最好说点好听的。”

“将来延平郡王一命归西——” 我对着他的背影继续说道:“这么说可比‘死’好听多了——郑世子年幼,台湾能由谁来主持?事情就是这样,你该有自己的打算。”

姚光汉似乎并未听见,只一路出去了。

一阵清风拂过,带着丝丝绿竹清苦之味,在隐隐竹影的笼罩下,我亦觉得清凉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