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四十五

身体一忽滚烫如火, 一忽寒冷如冰,仿佛陷入了无边死水,只能一味地沉溺坠落下去, 而身体里却似乎有一股新的生命力在挣扎着离我而去。一个温柔的声音一直附在耳际反复低语着——“命逢驿马, 穷此一生, 奔波迁旅, 一场大梦……勘破生死, 就此忘了吧,忘了他吧……”

那声音缭绕不去,我唇焦口燥, 却怎样也动弹不得,急迫间拼命大叫着拒绝道:“不!”脑海倏然清醒, 这才回过神来, 缓缓睁开眼睛, 身周拢着天青色帐幔,而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人参、丹砂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暗哑的光线下,慧心正抱了一个襁褓无声啜泣。

我从被内伸出手去,轻轻唤道:“慧心……”慧心怔了一怔,迅即明白过来,踉跄着过来跪在榻前, 含泪道:“格格!”我拉住她手, 半晌, 转泪笑道:“慧心, 你将我当亲妹子, 我也当你就是亲姊姊……我每次这样觉得时,就不孤单了……”

慧心泪水扑簌簌落在衣襟上, 慌忙又抹去,托了怀中襁褓放到我枕边,笑道:“这是格格的小阿哥。”

我死死咬着嘴唇,哆嗦着指头虚触在孩子的面庞上,只见他兀自睡得正香,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举在腮边,一张粉团似的小脸,那样的眉眼,竟和允禟一般无二,心口剧痛,仿如斧凿刀劈一样,赶忙将他搂在胸前,又是欢喜可又是悲伤难止。

忽听门上响动,一名三十出头的汉装女子掀帘而入,一身青布衣裳浆洗的极是干净,见我醒着,并不慌张,屈膝一福,笑着道:“小格格还真好胃口呢,这才吃饱了。”说着,将怀里一个红绸小被子裹得一团递在慧心臂间,慧心这才笑抱到我跟前,眨着眼对我笑道:“奴婢说得可是不错吧,这是另一个小格格。”

我忙转头仔细看去,这孩子玉雪娇憨,眉目清润,竟宛然肖似额娘的模样。心里不由一酸,慧心点着孩子的小鼻子,轻晃着臂弯,笑道:“小格格可是十足十的像格格你呢!”

那汉装女子便是奶母,这时也跟着笑了起来,道:“这对小娃娃生的这般可爱,怪不得怡王爷高兴得都合不上嘴了,不要说做父母的了,真是任谁都喜欢得很呐。”

慧心脸上一僵,却不瞬睫看我,只不动声色地道:“你先下去歇着吧,若有吩咐我再唤你就是。”

那奶母应了一声,又向我福了福,方退了出去。

慧心见那奶母走开,这才叹了口气,抱着孩子在榻边斜签着坐下,道:“格格,你可想过以后怎么办么?”

我投目望向帐顶,那一朵朵暗纹的缠枝莲花真得便像是繁花似锦一般绚烂。抱起孩子贴住他的小脸,慢慢道:“慧心,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慧心想了想,道:“格格整整昏睡了三天,今日是八月十七了。”

我微微笑道:“那再过十天,就是九爷的生辰了。”默了片刻,又道:“慧心,你答应我,九爷生辰那日,带着这两个孩子回喀尔喀去。”

慧心蹙眉不解道:“格格,这里距喀尔喀千里之遥,这么小的孩子,如何受得了?是叫十三爷送咱们回去么?”

我一笑不答,阖上眼睛,慢慢道:“慧心,我累了,要休息了……带孩子走吧……”

一连几日间,允祥虽不便进来看我,但每日除了膳食,还着意叮咛备了当归、百草霜之物与我服用。

我精神渐好,孩子也越来越是白胖健壮,我喜不自禁,每日都只盼能再多抱上一会儿,再多看上一阵才好。这日午间,孩子吃足了都在悠车里睡觉,我连日赶着给孩子裁出了两件小衣衫,只怕耽搁了工夫来不及做好,也未休息,坐在窗下绣着小衫子胸口上的一对万字佛手花样,取得正是福寿久长的好意头。正自凝神手中针线,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边叫了一声:“宁姑姑!”

我本是一心专注,这时被人一叫,不由针尖一偏,刺入指腹,一滴血珠立时将那蓝绸衣衫上晕红了一点。

忙含住手指仰面看去,只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正立在身前,笑吟吟看着我。我愣了一忽,这才道:“小阿哥!”随即莞尔笑道:“现在也要叫四爷才是了。”一语言毕,忽然片刻恍惚,仿佛面前这孩子和许久前那一个同样被这般称呼的人影重合在了一起,竟是惘然不能分清了。

那男孩子正是皇四子弘历,几年不见,容貌生得与雍正更加相象,气度稳凝,卓然轩昂。这时笑向我道:“弘历幼时蒙皇祖慈恩眷顾,可总忘不了姑姑当日一言教诲。”

说着走到悠车边,好奇地探头瞧着两个孩子道:“姑姑,他们叫什么名字啊?”我见他本是举止端凝如大人,这时见了小孩子忍不住兴高采烈的模样却又流露出少年心性,不禁也童心大炽,转着眼珠儿笑道:“男孩子小名叫布日固德,大名叫无忌;女孩子小名叫图娅,大名叫不悔。”话音一落,自己却呆了一呆,抿唇一笑,低下头继续缝着衣衫。

弘历却是若有所思,仍自喃喃念道:“不悔,不悔……”

我听他沉吟,忽而心中一跳,盯着他道:“四阿哥是和谁一道来的?”

弘历神情从容,笑道:“是我自己惦记姑姑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不复再问。弘历笑道:“皇阿玛常说姑姑聪明,果然连给小娃娃起出来的名字也……也是这般……”挠了挠头,却有些不知如何措辞起来,我笑道:“是不是——也是这般古怪?”

弘历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一笑,我道:“这是我从前从书上瞧来的。”

弘历奇道:“可是谁写的书?会有这样有趣的名字。”

我停针出了一回神,道:“那是江南一位姓查的先生写的书。他的笔下有‘英雄事业春千斛,烈士豪情剑一双’,幻情壮采,豪气干云。”

弘历一时颇有些神思遐往,但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敛,冷声道:“今岁乡试,江西大省正考官查嗣廷所出题目,心怀怨望浇薄乖张,又于皇祖用人行政,大肆讪谤,竟以荒唐捏造之言而影射讥刺时事!姑姑说的这个查先生,可就是这个海宁袁花查家的人么!”

我略一思索,不答反问道:“四阿哥可听过周易系辞中‘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这一句么?”

弘历微一怔忡,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双眸神采飞扬,展颜道:“姑姑,我想明白啦,这天下人虽有百样的想法,千般的智谋,可天下终归只能一统,这是怎样都改不了的大势所趋。用人之大节决非笾豆之事,人之所以为国家用者才也,而才技能益于国家者德也,才可长奸亦可行善。就好比这些读书人,只要善加导引,以其口笔,昭示天下,垂训后人,反可为宗社安定之所用。人心稳和,风俗淳厚,才可国安物阜,生民乐业。到时候这句话便可变作‘天下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了,姑姑你说,可是也不是?”

我颔首道:“四阿哥善谋善断,实在是兆姓万民之福。”

弘历嘻嘻一笑,与我又随兴谈笑片刻,方作别而去。

我起身推窗远望他身形渐去,这才发觉竟早已是斜阳将没,薄暮蔼蔼。

我身体逐日好转,用言语与一些在此服侍的婢女嬷嬷试探之下,已知现下所居之处乃是直隶总督署左近的一间大宅,本是当地一名商贾巨富所有,后那商贾获罪家败,宅院便被充为衙署行馆,接待往来高官贵戚。

因节气已过寒露,白日里秋凉渐浓,二十五日这天竟绵绵下起了细雨,雨幕如丝,打得青石地面上腾起薄雾般的烟气来,湿冷沁骨。

这日奶母先抱了小图娅去喂哺,待她吃饱后又抱了小布日固德走。岂知去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回,而小图娅咿呀有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如何也不肯睡,只要一放进悠车里便要瘪着小嘴哭闹,我无可奈何,只得将她抱在怀里软语哄逗。

我惦记着布日固德,可又离不得图娅,偏这时慧心又不在身边,心中不知为何越发焦虑难安起来,想了一想,寻了顶小斗篷出来将图娅裹严,便出了房门去找奶母。那奶母住在西耳房内,与我所住厢房实则本近,只需走过院心便是。我顺了回廊一径走去,适值那雨随风势,飞入廊内,星星点点落在我和图娅面上,图娅甚觉新奇好玩,露出粉红的小牙床咯咯而笑。我见她笑得开心,脚下也不禁缓了一缓,却忽听得院内似有马儿响鼻声嘶嘶传来,不由转头看去,却正见那垂花门旁拴了一骑,紫缰金辔,那马蹄马臀上溅了新泥,而一行官靴留下的足印正是沿路向西耳房而去。

脑中嗡得轰响,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趔趄着退了几步,抱紧孩子转身就朝回跑去,一口气奔回房内,恰遇到慧心同时进来,见我惊惧万分,不由问道:“格格你怎么了?”我瞪大眼睛闭口不答,将孩子交在她手里,打开箱屉急忙拿了早就备下的衣裳金银,系成一包也塞进她手中。慧心吃惊地道:“格格你这是要作什么!”

我把着她胳膊呆了一瞬,“扑通”一下跪在她身前,双手垫额郑重磕了个头,慧心大惊失色,也忙跪下道:“格格!”我望着她道:“慧心你赶快带图娅回喀尔喀去,现在就走,一会儿也不要耽搁,再晚……只怕连她也保不住了……”转眸向孩子一看,图娅吮了小小的拇指天真无邪地也正看着我,心头刹那痛彻,眼前只觉泪光莹莹,慌忙扭脸收回目光,再不敢瞧。

慧心此刻已然明白过来,哽咽道:“格格放心,只要奴婢有一口气在,必将小格格平安带回喀尔喀!”说罢,抱了孩子向我深深一躬,起身将图娅裹入胸前衣内,用腰间绸巾缠绕缚紧。我携了她手快步走到垂花门侧,抽了小银刀出来将那匹马的缰绳一把割断,又将包袱在鞍后掖牢,慧心轻纵上马,提缰在我身边绕了一周,眼中盈然垂泪,依依不舍,我伸手在那马臀上击了一掌,微笑道:“去吧!”

那马本是万中选一,神骏非常,这时一击之下更是性发,望空长鸣,四蹄一展,闯过院门便飞跃驰去,片时即已无踪。

那雨水此刻下得更密,四下寂静无息,惟只雨声沥沥,横生荒冷。我理了理鬓边有些凌乱的发丝,转身向西耳房走去。

那房门只是虚掩,并未关住,我轻轻推门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屋内阔只丈余,一望而尽,门边地上这时倒伏着一人,身子僵硬,动也不动,脸虽歪向里面,可那一身青布汉装,犹能认出就是奶母。

我平静地从她尸身上跨过,一步步向着屋中背坐着的那人走过去。那人闻我脚步,背心上微微轻颤不止,却是慢慢从椅上回过身来,怀中一卷锦缎小被,抱的正是我的儿子。

我牙关咯咯发抖,伸出双臂,冷冷对他笑道:“怡王爷,还是我自己来抱抱孩子吧!”

允祥没有丝毫表情,看了我一会儿,道:“永宁,从今日开始,你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唤我一声十三爷了……”

我情思凄楚,泪水滚滚而下,厉声道:“是他叫你这么做的么!”

允祥默然良久,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将孩子放在我臂内,道:“这孩子身上流的是爱新觉罗家的血,他是我大清的皇家子孙,你以为难道真能够就此任他平安地活下去么?与其来日折磨不幸,不若今日便去……一切都不要开始……”

我向他瞧也不瞧,只是贪婪地看着怀内孩子的脸庞,他那一张小脸上隐笼了一层黑气,呼吸促急,张了小嘴想哭泣求助,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显是万分的痛不可当,全身挛缩搐动着可又不能立时死去。

允祥木然道:“是水银,没法可救的。”

我将脸颊挨在他小脸上,似乎还能嗅到他身上软糯的奶香气,轻轻摇着手臂柔声笑道:“好孩子,额娘哄你睡觉吧,睡着了,可就什么苦恼难过都忘记了。”伸手摸了那柄小银刀出来,抵在他心口微一用力,刀锋无声而入,鲜血渗出,顷刻将那蓝绸小衫子上绣的万字佛手纹染得模糊成一片。

允祥面色惨白,倒退数步,一跤坐翻在地。我紧抱住孩子朝外走去,及至门边回过头来,冷淡地看着允祥,一字字道:“劳烦怡王爷奏秉皇上,他既已经来了保定,就说奴才永宁……求见他!”

窗外的天色亮着黑下去,又一分分重新黑着亮起来。我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将孩子紧紧贴抱在心前温暖着,可他那小小的身体还是在我怀里一点点的冰凉硬冷了下去。

当第二天的黄昏来临时,我终于听到门畔微动,随即那织绣着行龙云水的袍摆徐徐荡到了眼前。

我抬起头看住他,雍正那一双黑瞳深湛如墨,却是无波无澜,只静静凝睇着我。我微微一笑,柔声薄嗔道:“皇上,我盼了你很久了,怎么才来?”

雍正眼中一丝稍瞬,即刻不见,语气和缓,含笑道:“你真的一直等着我来么?”

我叹了口气,道:“我当年应承皇上或三年、或五年便会从西宁回来,难道你当我只是一时哄你的么?我又骗你作什么呢?”偏转开头,不再看他,犹自默然而坐。

满室静谧之中,只能听到雍正绵长的呼吸细微起伏,渐促又渐缓,良久,他方踱到我对面椅上撂袍坐下,淡淡笑道:“九弟行事,向来心计深沉,邪僻难料,四月间光只盛京地方便查抄出了他大粮庄九所,田地一万八千亩,从人三百余名。其余乐亭、香河、保安、延怀各处的属人丁口、田产官房更是不计其数。永宁,你不知道,这些也不过是在老十那里搜出的没烧掉的字头折子上所记,其余那些再无凭据的还不知有多少。朕虽明知他这些隐行匿举,可也真是捏不住他实打实的把柄呐!”

我摇头叹息道:“这是他执迷不悟了。”

雍正紧盯着我微笑道:“其实许多事,何尝也不过就是‘执迷不悟’这四个字?”我回望住他,道:“可那未必就是对的,现下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却只怕已经迟了。”

雍正神情淡定,目光平和,并不接言。我见状凄然一笑,猛得将怀中孩子向他手上一送,俯身跪地,扯着他衣角恻然道:“永宁如今什么都不敢想,只求皇上帮我好好葬了这个孩子吧!”

雍正面色大震,烫了手一般捧着孩子的尸体,胳膊只不住颤栗,瞠目骇然道:“永宁!”

我扭脸不理,只是掩面哀哀饮泣。雍正长叹一声,一迟疑间,还是伸出只手来抚住我肩头,软语道:“你现在懂得了,可也不晚。”

我噎声道:“这孩子没了,可也未必不是他的福气。识托浮泡起,生从爱欲来,我与允禟终究是缘尽于此,前尘往事,一如梦蝶,可见冥冥之中早有因果,这并非人力可以强求。”

雍正静了少时,面容不兴,抱着孩子走到门口,转头道:“永宁,明日便是九弟的生辰,你可愿再去瞧瞧他么?”

我咬唇立了一忽,才道:“也好。”雍正舒了口气,笑着道:“那过了明日,你便和朕回京去吧,从此心中也可再无牵挂。”

凝望着我,似是有些恍惚,慢慢又道:“永宁,这真的还是你么?朕真的能够相信你的话么?”

我盈盈福身,点头浅浅笑道:“是,我答允下了的,自然不敢欺君妄上……”

我拎着食盒站在直隶总督署门前,连日雨后的天空水洗一般,初升的太阳照着我,四围只觉一片融融暖意。

胡什礼率了数十精干侍卫亲来把守,总督署的衙役取钥匙开了小门上互扣住的几把铁锁,我刚欲迈步而入,一旁的胡什礼却忽而上前,将臂一伸,拦道:“格格莫怪,规矩所在,奴才要看看这盒子里的东西。”

我冷冷一笑,不急不忙打开盒盖,讥哂道:“我这里就是一碗添了□□的汤圆,大人你可也要尝尝么?”

胡什礼颇是尴尬,哼了一声,气咻咻调头大步走开。清风拂过,吹起我身上鹅黄蒙古锦袍的襟角,衙前那百尺杆头的一面绣金大旗,这时也鼓动着扑拉拉作响,遮的地面上交叠着隐隐一片影动。我目不旁视,自顾便走进院去。

那院内只三间孤落落的矮房,残破阴森,灰黑色的地砖和墙垣上,生了粘腻的青苔,交错着新鲜又陈腐的气味。

我静站了一会儿,这才提步走入屋中。

允禟坐在窗前,穿了半旧的素缎袍子,背脊依旧挺直,只是身上瘦削得厉害。闻声抬起头来,眉目之间仿佛就像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一样——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勾起嘴角,微有笑意,招着手平静地对我道:“丫头,你过来。”

我将食盒放在桌上,顺从地依言走过去,伏在他膝头,仰面微笑着道:“我在这里。每次只要你这样叫着我,我便听见了……”

允禟手指凉涩,触过我的腮边,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不过是个生辰,作什么穿得这样子好看,还要搽了胭脂来?”

我心酸如割,已不能控制地涌出泪来,回按住他手背笑道:“九爷,你知道么?咱们的孩子是个小阿哥,我给他取了名字叫布日固德,只盼他就像是喀尔喀碧空万里上的雄鹰一般……他和你生得一模一样,我有了他在身边,便会像是你永远都在身边陪伴着我一样,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他就会追着我喊额娘了……”

允禟戚然笑道:“我可真想看看他……让他再不要知道过去种种,远离恨憎,把不该记得的都忘了吧。”

“会忘了的,我们都会忘了的……”我粲然一笑,牵起他手道:“可我答应今年生辰做汤圆给你吃,却从没忘记。”

说罢,走回桌边取了盒内的青瓷碗出来,揭去盖子捧到允禟手里,碗内汤水中半浮半沉了几只白润的糯米芝麻汤圆,我笑道:“还好,只是时间久了,有些冷了。”

允禟接过,开怀笑道:“一定香甜得很。”说着已是几口吃尽,我只抿嘴笑看着他,捏了帕子和从前一样轻轻替他搌过唇角。

忽听身后一声清咳,随即一人尖着嗓子赔笑道:“奴才给九爷、格格请安了。”

我回头看去,原来却是苏培盛不知何时已进了屋来,手中端的朱漆承盘上正搁了一副杯壶。见我瞧他,忙笑道:“皇上因为知道今日是九爷的生辰,感念兄弟情怀,心里惦记不已,特著奴才赏了这上好的绍兴善酿来。”

我笑道:“劳烦苏公公跑一遭了。”苏培盛连忙哈腰道:“奴才可不敢当。”将那承盘并着桌边放好,退后几步,却仍旧站立不去。

允禟哼笑一声,半眯了眼睛道:“他这一世倒总是这样谨慎周全。”伸手拿了酒杯,向我一看,我已然会意,也是一笑,执了酒壶,将他手中的盅子斟满。那酒液澄黄,浓厚醇香,果不负经年苦心窖藏。

允禟淡淡一笑,仰头干尽。

苏培盛松了口气似的,弓身道:“奴才先告退了。”这才一径却退而去。

允禟看也不看他,只对我笑道:“丫头,今年这个生辰,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向怀中掏出个丝绢小包,轻轻地在掌心打开,我视线所及,已是悲辛彻骨,泪水连串滑落。他从那绢包里捻起银锁仔细挂入我颈中,注视了我片刻,蓦然展臂用力将我揽入胸前,“这一生,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你戴着它,才好让我在万千人海中再找到你。”

我埋在他心口,胃内的绞痛开始渐渐弥散开来,似乎只有拼命紧拥住他才能够压止,轻声道:“你总望我平安喜乐,我如今可都做到了……允禟,我等着你来,再不教此生之约空自相许……”

走出院门,阳光还是那么和煦遍洒,林立的随驾侍卫中央,雍正正负手相待。我脚下虚浮,背上早已被冷汗沁透,可还是一步步稳稳走到他身边,立定了嫣然笑道:“皇上,这总督署东面的小山上植了满坡海棠,这时节最是美丽不过,离此极近,你和永宁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雍正见我神色温和,并无异样,不禁欣然答道:“京中园子里的风景颇多矫揉,全无天然趣味,朕亦不喜,既出来了,索性一走也好。”

当下伴我来到坡下,雍正见那坡势徐缓,面积也并不甚广,即命众人只在原地等候,自与我徒步走上坡顶。果然便见那一棵棵大蓬的海棠,扶摇相生,花叶缤纷,坠在枝桠间的黄绿果子,也是晶莹碧透。

雍正心旷神怡,向前漫步而行,回头笑对我道:“永宁,你可还记得么?那一年在养蜂夹道,我悄悄去瞧十三弟,却无意中立在门外听见了你和他讲的那个大清门的笑话,那一天,也是这样好的天气……”

我鼻中一阵腥热,哆嗦着手慌忙抹去流出的血丝,笑了笑,道:“皇上记性真好,可惜永宁却已经都忘了……”一语未完,呼吸渐窒,只觉再也难以维持,蹒跚走了几步,腿上无力瘫软,终于一跤摔倒。雍正大惊失色,忙抢过来半扶起我,慌乱地用手擦拭着我口鼻中不住溢出的黑色血块,竟连那龙袍上溅了斑斑点点也是不顾,急声道:“永宁,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这时突听见坡下一阵熙攘纷乱,就见一人推开一众侍卫疯了一般踉跄着奔了上来,跑到跟前,一下扑跪在地,辫发散乱,面色惶迫,原来竟是允祺。从雍正手中夺过我来一把死死搂住,哭喊道:“永宁,你为什么还是要和他一起死!为什么最后还是要如此啊!”

雍正这时仿佛才明白过来,道:“永宁,你究竟瞒着朕服了什么?”

我喘息着蔑然道:“奴才回皇上……是水银……”

雍正浑身剧颤,怔忡恍惚间不觉也随着允祺道:“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允祺双目通红,恨声冷笑道:“皇上要九弟死,难道永宁还会独活么?”

雍正歪歪斜斜倒退了数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叫道:“刘胜芳!对,从前也是刘胜芳能救永宁!”转头向方才追着允祺而来的侍卫厉声喝道:“快!快马速传刘胜芳来!告诉他这是圣旨!”那些侍卫大愕,面面相觑一番,脚下不敢稍动,却都齐齐跪地张皇地磕下头去,颤声道:“奴才们该死……”

允祺纵声咯咯大笑不止,斜睨着雍正嘲弄道:“皇上好健忘,刘胜芳他三年前不是就已经叫您安了罪名杀掉了么?这时却到哪里去找?”

雍正脸色煞白,怔怔地几已站立不住,一名侍卫想要伸手搀扶,却被他一把重重搡开,只不停茫然地重复道:“你这是欺君妄上,欺君妄上……”

我只觉身若鸿羽灰粉,四散飘离,再也无法聚拢,用尽气力附在允祺耳边,极轻地笑道:“五爷,你瞧,我还是这样会骗人……”仰头空朦地望向天际,眼前仿佛已是那不尽的草原苍茫,花海翻飞,青草甘香,而一个穿了玄色衣袍的熟悉身影在前面缓缓回了身,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今生的遗忘

来世的缘起

虽未必不是新的磨难

也惟愿紧握你手

再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