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又过了三年。
这一年,苏润伟十三岁了,初初有了男人的模样。也许是一直念书的缘故,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看着也不再憨厚,倒有了一点翩翩公子的模样。
苏润栀则十岁了,慢慢脱去了幼童的青涩,往少年发展。模样也越发俊秀,加之一贯的成熟稳重,若是不说,倒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不光是俩人,这三年里,苏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苏大山和苏二山两家,日子越发过得紧巴巴的。虽然苏润伟苏润栀两人念书花不了多少银子,岑夫子体谅他们的家境,有时候收的是粮食,有时候是一篮子鸡蛋,不过象征性地意思意思。
但是,由于他俩在学堂念书,没有为家里带来任何收入,也不能下地干活,还不断往外拿,所以村里但凡是有地的人家,过的都比这两家人好。
家里的书稿纸墨越来越多,存银却越来越少。
渐渐地,苏家从当初的香饽饽变成了现在的穷人代表。
反而是苏小山一家,分家后,日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过得好起来。
先是朱氏生了个闺女,出了月子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不愿意做的事现在也开始做了。洗尿布洗衣裳打扫卫生做饭什么的,根本不用苏小山操心,一个人将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的。
这让王氏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当初也没怎么看走眼。看来,朱氏的偷懒是情境性的。
苏润厚也越来越大了,这几年,离开学堂的他倒像是变了个人,在酒楼里做的很开心,人也稳重了,工钱也涨了。
几年下来,因为家里有十多两的存银,于是脑袋活泛的苏小山在朱氏的大力怂恿下开始做起了买卖。
每年粮食丰收的时候,他就拿着家里的存银去各个村子里收新打下的粮食,囤起来。等百姓们交完赋税,粮价开始上涨的时候,又一点一点卖出去,赚点差价。
不囤积居奇,也不搞贱买高价卖,本着赚钱辛苦钱的原则,度把握得很好,倒也没有人说他是奸商。
就这样,一年下来,基本也能赚个六七两银子。多的时候,还赚过十两。加上之前的本钱,三年下来,苏小山一家的存银大概有了四十多两。
前段时间,十四岁的苏润厚与镇上一户人家定了亲。对方是个小商户,靠在路边摆摊卖小吃食起家。现在家资一般,但比村里人还是要好很多。
苏润厚定下的是他家的大女儿,比他小一岁,今年十三。对方看上的,是苏润厚踏实肯干,脑袋活泛,苏小山也很不错,最关键是家里简单。
看着越来越可爱的小闺女,已经定了亲的大儿子,朱氏现在走路带风,脸上的笑容不断。就连在村里的风评,也由以前的懒婆娘变成了现在的旺夫。
反观苏大山苏二山俩兄弟,整天不是种地就是送娃上学,要不就是进山砍树做家具,盖猪圈盖鸡圈,要不就是编制竹器到镇上卖,苍老了许多。
阮氏和李氏也不例外,整天操持家务,打猪草喂猪喂鸡喂鸭,伺候一大家子,洗衣做饭,有空还要下地干活,李氏偶尔还绣几块帕子去换钱。
现在,她俩跟朱氏站在一起,说是两代人也有人信的。
其实不过大了几岁而已。
凡此种种,现在村子里的人已经不那么羡慕苏大山和苏二山家了。念书什么的,确实离他们太远了。
还不如像苏小山那样,踏踏实实过日子。
学堂里,岑夫子已经开始教《论语》了。
作为文科生,苏润栀对论语其实是不陌生的。虽然做不到倒背如流,但大体语句特别是那些后世极其出名的经常被引用的,他还是知道的。
只是,要考上秀才,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倒背如流只是基本功,因为这是必考内容。要考得好,还要在不违背儒家原则的基础上有自己的观点,有发挥。
要不然,根本入不了考官的眼。
不考则已,要考,苏润栀就想考个好名次,最好能够成为廪膳生,每年有廪膳银拿,每月有大米补贴,最大限度地减轻家里的负担。
再说,他大姐二姐还有二房的苏秋菊马上就到定亲的年纪了,却连一件新衣裳都没有。
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能考砸。
岑夫子家里的书,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现在,他急需一些儒家大牛对经书的注解。
只是可惜,这些书镇上基本上没得卖,需要去县里买。而且,价格也死贵死贵的,基本上一本就是好几两银子。
像苏小山家的存银,听起来不少,基本上八九本书就给搞定了。至于苏大山和苏二山家,两家人加起来估计能买两三本。
这还是乐观估计。
“哎,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若是考到了,我应该怎么展开才对题?”苏润栀觉得头大。
这日旬休,苏润栀依旧和苏润伟坐在后院的棚子里看书。为了俩兄弟方便,苏大山和苏二山上山砍了树,给他们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又在里面安置了桌椅。
王氏觉得自己老了,也帮不上啥忙,咬牙便将家里唯一的那张蚊帐拆了,用家里不用的旧衣裳一并缝了,做成了简陋的帘子挂在屋子四周。
这样一来,采光好,又没蚊虫叮咬。
闻言,苏润伟也道:“是啊,我也觉得好难。可惜夫子也不愿意讲,只说让我们自己体会。”
听了这话,苏润栀苦笑,心里想的却是,估计岑夫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倒是去镇上打听过了,哪怕是镇上的夫子也不讲其中的道理的,都是让学子自己悟。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只是,这对于寒门学子来说太难了。他们要是能悟出来,就不会只是小小的学子了!
“不行,得想办法买一本《朱子集注》和《孟子释义》看看。要不然,哪怕是到了下考场那一天也明白不了。”
“我也想买啊,可是买不起啊……”
陈从谦倒是买了这些书,只可惜,他宝贝得很,根本不愿意外借,借口也很多,不是被人借走了还未归还就是他自己要看,总之,借了几次,苏润栀就不再去借了。
对方明显是不愿意的。
他们新认识的张赞倒是热情,也同他们交好。只是可惜,家里一样的穷,根本买不起。
“二哥,要不我俩去镇上找点事情做,比如帮着书肆抄书,或者帮着跑跑腿,赚了银子就拿去买书看。”
“哎,小羊,你去或许可以,但我这手字却是肯定不行的。再说了,人家根本就不缺跑腿的,更遑论跑腿也赚不了几个钱。等我们攒够钱,估计也该下场考试了。”
说到赚钱,苏润栀尤其郁闷。
这几年,他不是没想过利用身边的资源和前世的法子发家致富,只是可惜,现实太残酷了。
“算了,小羊,别想了,先看书吧,走一步是一步。我就不信了,也不是人人都有你说的那些注解,但他们还是考中了。我相信我们再努力一些,也能考上。”
这几年,苏润伟的学问越来越好,也越发自信。
“那你明年要下场么?”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选?”
“怎么了,你说说看。”
闻言,苏润伟便道:“我们这样的,一次就取中的几率实在是很小。多去历练一下是有好处的,但所需银钱实在是不少……听童万年说,现在单单是找廪生做保,就要四两银……”
“怎么要这么多!我记得之前好像是三两银!”
“是啊,所以明年我很想下场试试,看看自己究竟差在哪里,又觉得这实在是太费银钱,不想去……可是不去的话,又觉得不甘心……”
俩人在棚子里小声聊着,在外面干活的阮氏和李氏却听得愁肠百结。她俩原本是一起过来喂鸡鸭的,却不期听到了俩兄弟在她们跟前不愿意说的真心话。
这两人,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风格,一问,便说什么都好。要不然机缘巧合,根本听不到这些。
“哎,说起来,都是家里没钱闹的。”
“是啊,所以我有时候倒是羡慕弟妹。”
这几年,李氏不止一次羡慕过朱氏现在的生活。当年,两人差不多同时怀孕,朱氏生的是闺女,她生的还是儿子。
要搁在以前,李氏自觉腰杆都要比朱氏硬一些,但现在,有了两个儿子的李氏过得并不多快活。
李氏在感慨生活,阮氏想的却是苏润栀口中所说的注解。
晚间,躺在床上,阮氏便问苏大山道:“当家的,今天我听小羊说需要两本什么注解,这是什么书啊?他和小伟都说贵得很。”
“我也不太懂,你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也是和弟妹去竹林喂鸡,无意间听到的。这孩子也是,明明需要,却从不开口说。”
“小羊那是懂事了,怕我们拿不出,为难……哎……”
“他爹,要不你抽空去找三弟借几两银子使?小羊和小伟现在都需要这书……我们又不是白要,就是暂时借用,有了就还他。”
“这……明天我问问三弟吧。”
苏小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苏大山也不嫉妒,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只是,要他这个做大哥的去借钱,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开不了口。
但这关系到儿子的前途,他又觉得不是要面子的时候。若是苏润栀需要,他连自己全部舍了都可以。
第二天,在内心里挣扎了几番,苏大山还是开口了。
“三弟,论理当大哥的不该开口,可现在小羊小伟正是关键时刻,需要银子买几本极重要的书。所以……所以能不能借我五两银子,有了就还你……”
“这个啊,应该……应该没问题的。大哥你等等,我晚上回去问问你弟妹。家里的银子都在她手里捏着呢,我也不知道具体开销。”
得了苏小山的肯定答复,苏大山心里很是开心,晚上回家就给阮氏说了这件事,
阮氏听了也很开心,看朱氏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搞得朱氏浑身不自在,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危机感。
不过,她立即就明白了自己的危机感来自哪里。
“是这样啊……哎,晚了,你又不早说!银子我花了!”
“啥,你花了?全花了?”
对此,朱氏面不改色,妥妥的演技派。
“是啊,我哪里知道大哥要借银子?这不我觉得咱们一大家子住着太挤了些,狗娃又已经定亲,明年儿媳妇就要进门了,到时候怎么住?所以,我前几日寻摸了一块地,银子都给了……”
以前,苏润栀三兄弟合住一个屋子,待苏润厚到镇上做工后,这屋子便成了苏润栀苏润伟二人住。
可苏润厚马上就要成亲了,这样一来,确实没地方住。
“那你也得跟我说一声啊,这么大的事!”
“我这不是正要跟你说嘛!那块地挺大,村长说足足有三亩,一共花了十二两。我昨天去了趟镇上,顺便就把砖瓦和匠人定下了,过几日就要来动工……你说,我手里哪里还有银子?”
苏小山听了,觉得朱氏说的样样在理,且银子数量都是对的,也就不好发火,只发愁该怎么跟苏大山说。
家里现在肯定还剩下些银子,可到时候建房,买家具,准备彩礼,办酒席……样样都需要银子。
未来儿媳是镇上的姑娘,婚事也不能办得太寒酸。
“你要是怕大哥不高兴,我明天去跟他说。”
“算了算了,那是我亲大哥,我自己去说。”
第二天,满怀期待的苏大山被这个消息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天知道,他昨天晚上和阮氏都合计好了,到时候托阮二舅去县里买书,给俩孩子一个惊喜。
现在……
“大哥我……实在是对不住啊……”
“没事,建房是大事,狗娃娶婆娘也是大事……”
晚间,阮氏见苏大山那副样子,便知道事情不妙。
“他娘,我……”
“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你也好生想想,看看最近做什么能够赚点银钱。慢慢凑,总能凑够的。”
“嗯……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耽误娃念书。”
俩口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朱氏却是一副得意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她连早饭都没吃,苏小山一出门,她便背着熟睡的女儿去了镇上。先是定了砖瓦,给了定金,又去请了泥瓦匠,讲明了开工日期。
然后,在镇上见了苏润厚,细细叮嘱了一番。
“你大伯二叔要是来借钱,千万别开口。也不是娘狠心,可你看他们俩家那样子,能拿得出钱还你?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一分一毫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你千万别学你爹,他那人容易心软,你大伯说什么他都信。你看你妹妹,这可是你亲妹子,她才多大?以后啊,还指望你这个做大哥的帮忙呢!”
“你媳妇明年就要进门了,你说,娘若不提早把屋子建起来,到时候你们住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