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皇太子和太子妃

立政殿院中的西厢房内,满满的全是书架书柜,卷帙堆积,靠窗设着案几笔墨。架上书籍最外面一堆的标签是《汉书》,后面还有《魏志》、《蜀志》、《吴志》等。魏叔玢恍惚间以为回到了自己家书房——她父亲魏征近年来受诏修史,书架上也尽是大部头史籍。

皇太子妃苏令妤向她介绍“这是皇后私用书房”时,魏叔玢还惊讶了一下。她家中母亲和姐妹们读书,都是去父亲书房里找拿的,写字则多在自己卧室里,从没想过女子也能有自己一间书房用。但苏令妤又说“天子御书房在对面的东厢,架上满是地图兵书”,想想夫妇读书兴趣不同,各人一房,互不相扰,也挺好的。

她和苏令妤从上房过来,互以“太子妃”“魏娘子”称呼着,客客气气说话。几个月不见,苏令妤清瘦多了,脸容黯淡神色游移,虽改了妇人髻饰又挽着重锦披帛,看上去竟比她做闺女时还纤弱,全无容光焕发的少妇仪态。

此前几年,二女曾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魏叔玢自认对这位秘书丞苏亶长女再熟悉不过。可此时她却越来越心凉,只觉面前这人不是苏令妤。

容貌端庄秀雅的苏一娘,性情固也温婉,却本是极有主见有心气的少女,更兼满腹诗书出口成章,在才女佳人集聚的女学社里也出挑显眼。武功苏的门第在关陇贵戚中虽算不低,出过前隋名相苏威等人物,毕竟离五姓七族还差着一截,苏威还与当今天子有过一番恩怨,至今不时被人翻出来背后议论。

苏令妤就是苏威老相公亲孙子的长女,她父亲苏亶现任秘书丞,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闲职。她以此家世被选为皇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国母,京中却无人不服,可见其自身妍秀出众。

可眼前这个皮囊略似脱了形的苏令妤、目光畏缩言语嗫嚅的女子,又是谁呢……

二人相对而坐,搜肠刮肚说了些淡话,很快便无语相对。苏令妤浑身散发出的冷淡疏离,犹如无形的步障,将魏叔玢的满肚子疑问隔绝在外。想想单独说话的机会实在难得,又心疼好友这番模样,魏叔玢鼓足勇气,一声“阿妤”叫出口,苏令妤却立刻慌张地站起身:

“差点忘了,皇后上回命我笔录些话语……趁着有笔墨,赶紧做了也罢……”

勉强笑一笑,她揽帔提裙,慢慢走到书案前,跪坐下去,拿起青瓷注盂,向辟雍砚中倒水。

水面渐渐漫过了砚中央的磨墨平台,又毫不留情地漫溢出边,流到书案上。

又一只手握住瓷盂,扳止倒水,放回案上原处。

魏叔玢握着苏令妤的手,放回水盂,却没放开她。眼见苏令妤回望自己的眼眸里已是泪水盈睫,不觉另一手也握上来,揽着她双臂问:

“阿妤,到底怎么回事?”

苏令妤张开樱唇,却说不出一个字,两行清泪淌出,眼睛一闭,整个人瘫倒在好友怀抱中失声哭泣。

武德九年正月甲申,皇太子承乾纳妃苏氏。上大宴群臣,赐帛各有差。

花团锦簇普天同庆的喜乐大典,还如在眼前:苏氏女穿戴九花树褕翟衣、在太常宫乐奏鸣中乘厌翟车入东宫明德门,接金玺受玉册,有司告太庙立为皇太子妃,登上天下少女所能期望的荣华富贵绝顶。

算来也不过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此后苏令妤这东宫新妇还没在外人前露过面,想必这是头一回见旧家故友,听得一声“阿妤”,满腔委屈竟再也忍耐不住。

“阿妤,你怎么了?皇太子……他待你不好吗?”

苏令妤伏在魏叔玢肩上哭一会儿,稍稍能自持了,撩起披巾边擦泪边哽咽:

“他没有欺侮虐待我……只是……”

又一波泪水涌出来,苏令妤捂着脸喘息定,颤声道:

“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不是被什么人下了咒……隐身咒……明明人在他眼前,他也看着我,可眼光直直的穿过我去,不知道在看什么,反正不是我……他偶尔笑一下,眼光温柔一瞬,也绝不是对我,是对着千里之外的不知什么人……”

“你是说……皇太子想着另外的女人吗?”魏叔玢轻声问。

好吧,对新嫁娘来说确实悲哀,但这不也很正常吗?太子李承乾今年已十八岁,寝内侍奉的姬妾早该有不止一个了。他同母弟越王泰前几年就与侍婢生了一子,让天子和皇后当上了祖父母,也由此愈发衬得东宫成婚太晚,苏妃从入选到大婚都显仓促。

“他若有宠爱的内人,我绝不会惊讶生气,”苏令妤流着泪摇头,“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我当面提过,他喜欢谁,光明正道赐封便是,良娣良媛承徽昭训,空份位那么多,难道我会妒忌么?可他……”

哽咽着深吸一口气:“他根本就不理我……他自始至终没理会过我……说不上三句话,起身就走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说错做错了什么……”

魏叔玢只能抚着苏令妤手臂,看她把脸埋在披巾里抽泣,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你们刚成婚,时日还短……可能以后慢慢的就好了……”

“我本来也可以不在乎。”苏令妤抽泣着道,“我知道天家宫闱内是什么情形,早就打算好了,若一辈子不得意,我自己读书写字,焚香念经,只当身入空门做了姑子,那也没什么。但是……皇后……”

“皇后”两个字是跟着哭声一起咳出来的。魏叔玢一惊,问:

“皇后说你什么了?还是为难你什么事?”

新妇进门,最难侍候的都是婆母。苏令妤却不住摇头:

“从来没有……我日日来立政殿侍疾,皇后待我随和亲切,就跟亲生闺女一样。她精神好些,就跟我谈诗论文,也说太子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将来,等我们……皇后说了好多主意,怎么拴住野马似的男人,怎么约束任性天子不出大格,怎么保全忠臣,我越听越是难受,觉得自己太没用……”

魏叔玢想了想,明白她的意思。选苏令妤为太子妃,本是皇后操办、天子点头。长孙皇后自然对这儿妇寄予厚望,也是按“未来国母”的模样来塑造她。期望越高,待她越好,苏令妤越感肩头压力深重,她却又与丈夫无法说上话,只能自责无能辜恩了。

大哭一场,苏令妤似乎心情稍松快了些,哽咽声渐轻。魏叔玢忍不住低声道:

“阿妤你也不用自责。这事,说到底都怪李承乾。”

敢直呼皇太子姓名的毕竟不多,苏令妤双肩震动一下,抬头看她。魏叔玢径自说下去:

“他既然奉父母之命娶了你,光明正道立为正妻迎进东宫的,那他不管心里爱谁,至少表面上对你该有一份尊重。那也不是尊重你自己,是尊重天子皇后,乃至大唐祖宗嗣胤。何况你又没做什么有亏妇道的事,没有任何难为他,一切都顺着他的意思来,他却连自己是什么意思都不跟你说——这莫明其妙的,怎么能怪你?要说我,皇后既待你温厚,你索性就跟皇后交心——”

“跟我婆母告她亲生儿子的状么?”苏令妤红肿着眼睛苦笑,“何况还是她嫡长子储君,保稳她皇后大位的那一个……阿玢,等你也嫁进婆家,你就懂了。”

魏叔玢无言以对,呆了半晌,反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这事的关键在他。”苏令妤缓缓道,“我就是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进东宫一个来月,我也命我陪嫁的婢子侍娘暗中打探,太子是不是有十分宠爱的女人,你知道,这等事瞒不了下人的……”

“结果呢?”

“结果我也不知该怎么想。东宫侍人都说,太子寝内几个婢妾恩眷平平,没觉得谁特别得宠,这些年连一个怀胎的都没有。都说太子体貌性情跟天子少年时一模一样,可这一方面,他倒比他阿耶收敛得多……”

苏令妤苦笑一声,又道:

“东宫内没什么得宠女子,我又怀疑宫外。你也知道,这几年天子皇后经常巡幸出京,留太子监国。他又贪玩好动,宫内侍人说他常带了一众胡骑侍卫出去打围,几天几夜不归宿的,也许外面有什么美人绊住了他?可这其实也说不太通,他贵为储君,看上谁了,难道不能弄回来享用么?就算是有夫之妇,他祖父阿耶都干过这事,也未必会为此责骂他。”

魏叔玢想起自己听说过的辛处俭妇、庐江王姬等事,也苦笑一声,无言可对,只听苏令妤继续说:

“就在前几日,我陪嫁的婢子小圃机缘巧合,跟一两个喝多了的突厥卫士搭话,问到太子有没有在外面跟女人好。有个醉突厥说了两句话,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听她声线微微发颤,魏叔玢知她说到了关系重大处,不自禁伸手握住苏令妤手掌,只觉她手心冰凉,满是冷汗:

“那突厥大笑着说:‘太子爱上了一个女人,却是他自己的姐妹’。小圃大吃一惊,吓得手中酒壶都掉了,那突厥又说:‘不对,不是啦,不是一样的父母,是……’他说了一个突厥语词,随即被同伴拉走。小圃记下那个词,回来告诉我,我又命她找别的突厥奴问一问,原来那词是指‘非母亲女儿的女性亲戚’,姐妹、姨姑、婶姪什么的都算在内……”

“怎么还有这种词?”魏叔玢大为惊奇。苏令妤苦笑:

“你不知道北狄风俗么?他们游牧沙漠草场,生业艰难,向来婚配收继,只要非所生我、非我所生的族内妇女,都可娶纳为妻妾,用同一词指称也就不奇怪了。可说得这么泛,到底是指的谁?太子爱上了他自己的哪一位亲戚妇女呢?”

“嗯,”魏叔玢按捺下心绪,努力认真分析,“既然说‘不是一样的父母’,那定然不是这一辈公主了,最大的乱……丑闻不会发生。若是异姓未婚的表姐妹、表姨姑,太子大可将她纳入东宫,我大唐婚配也不怎么讲究辈份不是?既然要瞒着偷偷私会,那就是不能公然纳娶的女子——”

要么是已婚的且夫家贵重不能无视的异姓女亲,要么是……同姓皇室宗籍上的姑姪堂姐妹。

魏叔玢突然想起方才皇后亲手交给儿子的那枚玉指环,那枚从感业寺临汾县主妆奁里搜出的疑似男子信物,皇后脸上又愤怒又伤心的神气,口中漏出的半句话:

“收好你的……”

“阿玢……你也在想那枚血玉韘,是不是?”苏令妤轻声问。

魏叔玢点头,又一怔:“什么‘射’?你是说那个男用指环?”

“嗯。我在古书上见过图形,那个指环是‘韘’,也叫‘决’,上古武士套在拇指上,用那缺口来勾弦开弓。如今世人习射早已不用这个了,但……”

但那玩意毕竟还是男子用物,出现在未嫁少女的妆奁里,“定情”意味仍然极为浓厚。魏叔玢看着苏令妤苍白的脸孔,问:“你以前见过那个血玉韘?是太子的?”

“我没见过。我进东宫才多久?可你也听见皇后说的话了,皇后想必是认得那物件……”苏令妤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是了。皇后认得那枚玉韘,所以看到之后,就一反之前要坚决查案追明真凶的态度,甘受诽谤自坏名声,下令以一娘自杀结案。

皇太子李承乾送了自己的饰物,给他的堂妹一娘、他大伯前太子李建成遗下的孤女,一娘随后在自己的婚礼上缢死。这话传出去,真的是……太难听的丑闻了。

“可是,”魏叔玢喃喃地说,“一娘她,她明明是被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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