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清明节的前几天,田嘉禾从糜国回来,在国外的呆了段时间他忽然有了想家的感觉。

回国后,他一反常态地想着回田庄看看,顺便也去祭扫祭扫祖坟。

他和女儿田玉清一起回到田庄,将要到小河边了,田嘉禾说:“开得慢点,让我好好看看……。玉清,我有几年没有回田庄了?”

“公司搬到城里以后……,我就没记着您回来过。”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就是近二十年!”田嘉禾望着外面的田野、河堤、路边的树木,“好像都没有变……,现在看着倒有点亲切啦。”

车到田庄,田庄正在唱大戏。

田嘉禾年轻时从来不屑于看乡下的庄户戏;所以在他主政田庄后村里就没有唱过戏,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最热闹的也就是他上任的那年正月十五,放了很多很多的烟火、礼炮。

那就是砸钱,让田庄村民跟着体验一下暴富的快感。

现在一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田嘉禾倒觉得很熟悉也很亲切。

“住下。”

“好。”司机慢慢地停下车。

坐在车上,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声飘过来,田嘉禾听出来这是柳腔。

沿河一溜村子喜欢唱柳腔,以前他对柳腔真是嗤之以鼻,尤其是田庄的柳腔剧团,田嘉禾总觉着那是一群无聊的人,凑在一起穷乐和,瞎折腾。

他曾经这样说过:“这是叫花子关上门日要饭的——穷折腾穷,穷乐和。”

今天听着这柳腔也不那么刺耳了,虽然还是不入流的草台班子戏。

“哎……?唱戏的。”田玉清很好奇,远远地看见在野外扎了个大戏台子,台子上的演员穿着古装戏服。

“走,过去看看。”田嘉禾推开车门,要下车。

司机赶紧下去给他拉开车门。

“把车开过去,停在路边吧。”田玉清对司机说。

“好。”司机爽快地应道。

一片旷野、一个戏台、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中间是坐着马扎子、草墩子的老人,这些是忠实的观众。

四周散落着三五一堆、四五一撮的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对于戏台子上的一举一动是心不在焉。

田嘉禾、田玉清父女俩已经站在距离戏台子也就是二、三十步。按说像他们父女在这里一站,就连自己也觉着是格外耀眼的,从装束、气质到身份应该是鹤立鸡群。

戏台子那边虽然是人群如潮,熙来攘往;可就是没有谁看见他们。就连那些不看戏,一直在追逐打闹的孩子也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一辆豪华的高档轿车。

田嘉禾父女俩在那里远远地站着,田嘉禾想:是往前靠近看戏呢,还是现在就离开?犹豫着,一转身看见了旁边的海报。

田嘉禾对女儿玉清说:“看看,唱的是什么戏。”田嘉禾不是对戏有兴趣,他想站在这里没有人过来打个招呼、说句话,这样就走了,好像缺点什么。

看看海报,离戏台近点总会有人看见过来跟他打个招呼。

按照他在田庄的辈分,年龄大些的多数喊他“四哥”,晚一辈的称“四叔”。

田嘉禾现在觉得这些象征着宗族、血缘关系的称呼离他已经很遥远了,也很陌生了。

田嘉禾不方便凑到人群堆了去主动跟人到招呼,所以就到广告牌前看海报。

看完了海报,继续在那里站着,可是始终没有谁过来。

田玉清开始往戏台子那边瞧,觉得无聊也过来看海报:“《老龙湾传说》剧情简介。爸,什么戏呀?”

田嘉禾虽然不喜欢看庄户戏;但是,流行于田庄一带的那几出古装老戏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人耳熟能详。柳腔《老龙湾传说》,田嘉禾还是第一次看到。

流传于大河两岸老龙湾的故事,田嘉禾是知道,却从来没有听说有这么一出戏。

“《老龙湾传说》……,第一次看到。”田嘉禾站在这里就没留心海报。

田玉清靠近去看海报,身后有人叫:“啊呀——!田玉清,真俊。嘉禾,四哥。”

田嘉禾转过身来,是小轱辘在叫他。

小轱辘坐在电动三轮上,拐杖斜伸下来,身子歪依着。上身一件破呢子,里面套一件很脏很旧的女人红毛衣,头发如一蓬乱草,胡子拉茬地,脸上的皱纹里藏满了污垢。

田嘉禾心里一震:“啊——,也老成这样子啦!”

“看戏啊?”老长时间,小轱辘才闷出第二句话。

“啊……,啊。看戏,看戏。”回小轱辘的话时田嘉禾有点儿语无伦次。

“四哥,四哥。跟你说个事,知道不?香杏走了,到外地了,带着武光荣闯外去了,做大买卖啊!你不要去找她了,找不到的。”小轱辘这时候说话倒很流利。

田嘉禾被小轱辘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搞得很尴尬,要是在以前他会动手打人的,最起码也是狠狠地骂一顿。

可是今天他没有发作,眉头紧锁、脸色凝重,转身走了。

站在路上,田嘉禾远远地望见大路上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那是田本元。

田嘉禾改变了主意,没有上车,而是站到路边,装作无事的样子心不由主地在等田本元。

田本元走路紧贴路边,双手伸到袖口里抄在胸前,低着头,那样子像是在盯着自己的脚尖。

田本元离田嘉禾越来越近,眉毛鼻子都能看清了;可是,田嘉禾越看越不像田本元。

田嘉禾挤吧挤吧眼再看就是田本元,又看不是田本元。

已经到了身边,田嘉禾很吃惊:“怎么会成这样呢?”

田本元一头乱发、满脸污垢、衣衫破烂不堪,面无表情,双目浑浊、目光呆滞得像泥丸子。走起路来脚底擦着地面,全凭身体晃着来带动双腿迈步。

田嘉禾上前去主动打招呼:“本元,……?”

田本元好像是不认识田嘉禾,也没听到田嘉禾在叫他,头不抬眼不睁,旁若无人地走自己的路。嘴里低声地咕哝着,好像是在说:“孩子……,我要找我的孩子……。”

“嘉禾四哥,别理他,他是个痴巴。”

田嘉禾回头看,是小轱辘骑着三轮追上来。

小轱辘热情地对田嘉禾说:“四哥,他跟工农抢沙场,让工农打得,后来又……打了,打成神经病了。到处喊他有儿子。哈哈……,他说是香桃的,流产了,哈哈……。还找儿子,神经病。”小轱辘兴高采烈地讲田本元的故事。

田嘉禾没有任何反应,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上车了,车子开到田庄公墓。

田嘉禾去祖坟上烧了纸,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离开公墓,田玉清知道爸爸心情不好,所以就想着离开田庄早早地回城。

“爸,上车吧?”田玉清打开车门。

“走走吧,回村去看看。把车开到村东,停到河堤下面。”田嘉禾对司机说。

“老板您?”

“你在那里等着我,我和玉清随便走走。”田本元说。

“把车子放好,我就回来找您。”司机说,他考虑的是老总的安全,这是他的职责。

“不用,这是回自己的村。”

田嘉禾就和田玉清一起步行进村了,路上有骑自行车的、开三轮的、也有走路的,没有人停下来跟他父女俩打招呼的。

有些人显然是认出来了也装作不认识,有些人等认出来以后已经错过去了,也就不再停下来。

父女二人如同陌生的外乡人一样进了村。

此时,田嘉禾首先想到的是南园,脚不由自主地向着南园迈去。田玉清知道爸爸是要去看看旅游生态园,现在的就是一个废弃了的沙场。

她担心爸爸看到旅游生态园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而不高兴。

田玉清就提醒说:“爸,生态园还没有开始建设,没啥好看的。”

田嘉禾面无表情地说:“知道。”

“我们还要赶回城里,就不去吧?”

“我不知道南园是什么样子啦,必须去看看。”

田玉清只好陪着去看南园,父女俩站在村前边一看,前面是一片废水的汪洋……

田庄村前那一串如明镜般的水塘没了,被沙场吞噬了;水塘南岸那一片肥沃的菜园没了,被沙场吞噬了。

村前水塘一年四季变幻无穷的风景,还有南园收获大白菜时那欢乐喜庆的场面,浮现在田嘉禾的脑海里。

这些画面时而清晰得可以抚摸,时而朦胧飘渺得如同梦境。

这些都到哪里去了?肥土黄沙都化作金钱飞走了,飞到了震亚公司……,飞到了田家……,飞到了国外……

“这里不能留下一片废水啊,……必须开发!”田嘉禾说得很果断。

田玉清以为田嘉禾真要重新投入资金开发建设旅游生态园,就说:“当时论证的结果就是旅游生态园没有开发价值,爸,你忘了吗?”

“怎么会忘呢?”

“那您……?”

“荒废了,可惜。”田嘉禾没有深说。

站着沉思了一会,田嘉禾说:“去化工厂看看。”

化工厂更是破败不堪,厂房的房顶坍塌,房瓦不翼而飞,荒草遍地,人迹罕至,一片狼藉。整个的是一具死亡巨兽的腐尸,裸露在屋脊上的檩条如同腐尸上的肋骨。

触景生情,田嘉禾百感交集:“啊……,当年我就是从这里开始创业的,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啊!修化工厂通往外面的这条路,连逼带压,强迫着每家每户交碎砖乱石,总算把路修好。盖厂房,一户人家十个义务工……”

说这些话,不知道田嘉禾是感谢田庄村民的贡献还是被自己的创业精神所感动。

田嘉禾感叹道:“万事开头难啊!挺过来,就是春暖花开。当初就是为了这么个小厂子,还要绞尽脑汁,此一时彼一时。”

田玉清说:“这么小的地方,现在怎么看都别扭。就在这样的地方办厂,村里人都眼红。爸,这次回来我是明白了。您曾经说过一句话,‘穷不要走亲友,富不要还故乡’。咱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勤劳发展起来的,碍着谁的路了?可是,田庄人却恨我们。”

“玉清。这话有点过了。”田嘉禾语气深沉地说。

“爸,事实就是这样。今天我们回来所遇到的……,就足以说明。”

田玉清觉得田庄人看见后应该满腔热情地招待她们父女,让她想不到会如此冷淡;所以田玉清不但是很失望,而且是很恼火。

田嘉禾说:“也许是人老了……!”

田玉清不理解田嘉禾这句话的意思,以为她爸受到田庄人的冷落而伤心。

“咱回去吧,太没意思了。”

“不急,我想多看看。随着年龄的增大,人的想法也可能变啊。走,去河套老树林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