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110章

清晨阳光温柔, 房中熄了火盆,换上茉莉花的熏香。

谢唯黎趴在窗台,看院里第一支抖落雪盛开的迎春。三天过去, 那夜发生的事依旧不停在眼前重放, 最后定格在尖锐镰刀插入背脊鲜血染红衣袍的时候。

风声幽静, 才想起当初相逢, 亦是褪去庄严凛冬的初春。花灯节误掉入密道, 不期然的偷听,成就了一切的开始。

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个诙谐怪异的公子, 一瓶蛊虫,一把折扇, 惊醒了画卷上描绘的风景。那时, 她还是心如止水的丞相夫人, 天真的以为文殊辰这三个字仅仅有着简单的身份,利益相逼, 她厌恶他的狡猾与乖张,纠缠不清,她反感他的阴魂不散,生死相依,她惊讶他的果敢与直白……接受苏相, 跳入污秽的朝圈, 他成了她唯一能吐露心思的知己, 一起醉酒, 一起舞剑, 一起放肆,他的不羁与洒脱让她羡慕又嫉妒, 心中还隐隐升腾起熟悉的亲切感,随着接触越来越强烈,如影随风,仿佛叹息,仿佛排山倒海来的悸动。

有诗人说过,尘世其实是一个轮回的剧场,而我是否曾在什么戏码中见过你?

刺杀发生后的第二天,文殊辰如期而至,告诉她那些是朝中某些大臣的死士,不知从哪里听到他将一女子秘密接入后宫的事打着夺人威胁他的注意。话说的有理有据,谢唯黎并没怀疑,只问他打算如何处理,文殊辰笑笑道,既然大家都好奇他藏了什么宝贝在宫里,不若趁着月后的中秋宫宴,光明正大的带她出席。

谢唯黎仔细考虑了一晚,却没有同意。

她想,救命之恩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如果她无法接受文殊辰对自己的感情,倒不如憋清关系保持距离。公开出席活动,那是该属于他妃嫔的位置,而她,没有资格也不需要有。

文殊辰听了她的回答道没什么,只是笑笑不说话,小童和无忧的反应比较大,带着明显欲言又止的意味,但无忧知道,主子表面不言不语,心底始终记挂着相爷,哪怕被休,哪怕被抛弃,没听到相爷的亲口所言,谢唯黎不会死心。

南梁春天来得晚,待到春花烂漫时,白祁已是盛夏炎炎。怀孕近五个月,肚子已明显地隆起,明月宫花草多,每日绣着花香,闻着鸟语,赏着蝶舞翩跹,倒也惬意。唯独小花园里那一片绚烂的紫色三色堇,开的耀眼夺目,淡紫的色泽,仿佛谁的衣缺时时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天气回暖,文熙的功课越发繁重,造访明月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加上行动不便,谢唯黎平常也极少出宫,不是倚在院中看书,便是回房补眠,睡眠太充足,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常常半夜醒来,脑中一片清明。

是夜,院外草中传来虫子富有节奏的叫声,没有惊醒无忧,谢唯黎披着外套独自下了床。

推开窗门,风中隐约送来一抹箫声,乐音低沉婉转,哀伤气息弥漫在半空中,如月光亲吻无垠大海,生起排山倒海而来的孤寂。

“是谁这样晚了还在宫中吹箫?”踏下台阶,青石板的刻文漫射出银辉。

“回姑娘,是皇上。可是吵着姑娘晚睡了?”门侧的侍卫见她出来,行礼答话,目光越过高墙,射向不远处的寝宫。

想也是他,只是从未听过他吹箫,以为他永远是洒脱乐观的翩翩公子,竟不知他还会这些,还会在深夜无人时哀伤惆怅。

他在难过什么?

谢唯黎没有接话,轻轻摇了摇头,穿过院落,迈开小步向箫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月色凉,宫墙凉,箫声更凉,石子路上寂静无人,唯剩月光与乐音纠缠不清,反倒显得更加孤寂和哀凉。

文殊辰的寝宫距离明月宫很近,守卫全是皇家亲卫,对谢唯黎的身影早已熟悉,见到她来,只是简单的无言行礼,并未多加阻拦。

拐过廊亭,灯火将熄,一道孑然的背影不期然跃入眼中,褪去紫色的浮华与金银的贵气,一身纯白反而更加夺目。

月光勾勒侧脸,描绘舔舐洗尽铅华的容颜,谢唯黎脑中猛然窜入那句诗: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文殊辰仿佛没发现她的到来,坐在冰冷的玉石阶上,身边的托盘上摆着五六个歪歪倒倒的白色瓷瓶,发带随风起,发丝微乱,他闭着双眼,红唇呷于洞箫。谢唯黎本就轻缓的脚步放的更加轻缓,走进,空气中弥漫的醇酒香越发浓重,她将外套脱下,垫在阶梯上,无声地,碍着吹箫人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文殊辰才缓缓睁开双目,眸色清冷,华光如月,带着些许迷蒙,见到身边人也不意外,开口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吵到你休息了?”

声音沙哑至极,不知饮了多少酒水。

他解下身上的外衫,细心给谢唯黎披上,沉默。

“你奏的可是《离思》?”

文殊辰没有看她,抬头仰望夜空,顺手举起酒瓶饮下,自鼻尖轻轻发出“嗯”的音节。

“你们白祁崇尚佛法,说人死后可以升天,你相信么?你相信那些逝去的人真的在空中俯瞰着我们么?”

《离思》是有名的悼亡曲,是远漂在外的游子思念家中亲人所做的歌曲,“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虽然不知文殊辰究竟在离思谁,但想来也是对他极其重要的存在。

谢唯黎抿抿唇,道:“佛法讲求缘分,我不知道别人逝去是否真的能升天,却知道,倘若有一天我死了,除了黄土白骨,便只剩下一腔残存的执念。”

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么?我还在觉明寺的时候,某一个月夜,也曾有人如此醉酒,醉倒在我怀里,吹着相似的音,问着相似的话。不同的是,他悼亡的是他求而不得的爱情。”

今夜注定回忆泛滥,事过境迁,再想起林染陆醉酒哀伤林菀之事,只觉得熟悉又遥远,仿佛千百年前,又仿佛册本里别人的故事与泪水。

文殊辰扯出个苍白的笑容:“黎丫头,那能也让我抱抱你么?”

谢唯黎惊讶,回头对上他的双眸,深邃又清纯,含着淡淡的依赖于无助,这一刻,她看到的不是运筹帷幄的智者或沙场驰骋的将军,仅仅是个受伤等待安慰的人。

心弦微颤,叹息出声。

“好。”

话音方落,背脊贴上个滚烫温暖的胸膛,文殊辰缓缓将头颅依靠在她的脖颈:“今日是我母后的忌日。”

对先皇的皇后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哺育了二子一女,谢唯黎没有接话。

“母妃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人,是她鼓励我自寻师父,激励我刻苦练功,每每在我想要退缩放弃的时候鞭策我,若不是她也不会有如今的我。”

“我曾发誓,待我出人头地定要给母妃最好的报答,然而就在我第一次走上大殿,得到父皇和朝臣们认可的那日,母妃所在的鸾凤殿却传来走水的消息,包括母妃在内的数十人尽数丧命。他们告诉我是天燥失火所致,而我却在母妃的骨骼上看到了紫黑的印记,那是毒入骨髓的象征。”

“可那时的我,势单力薄,哪怕已知凶手是谁也没有能力为报仇,所以当夜,我舍弃了朝堂上的大好前程,带上亲卫策马离开了京城。”

“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要变得足够强大,再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所爱的人。”

脑中想起文熙当初的话,原来文殊辰竟是因为母亲的死亡才决定离京历练,外表不论多么坚强内敛,内心始终有着柔软的净土。

“你已经做到了,你当上了皇帝,也为母妃报了仇,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为你高兴。”

文殊辰轻轻笑着摇头:“其实我并不想当皇帝,不然也不会执意要求以时辰的身份去一趟白祁。说出来你定不信,去白祁,最开始我仅仅抱着游玩的心态,什么打探内情,什么联络朝中大臣都是做给南梁那些官员看的。可是我没想到会遇到你,没想到一个已嫁做人妇的女子会让我的想法产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黎丫头,你知道么?我有多讨厌苏瑾彦,我有多不屑他。一个没有经历过失去,不开窍的男人,根本不懂何为真正的珍惜和爱护。有多少次,我可以从中作梗将你从他怀里夺过来,但是为了你,我忍住了。值到你生辰那日,我眼睁睁看着你为他伤心欲绝醉倒在我怀里,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下一次他若再负你,抛下你离你而去,我一定会将你带走,不择手段也要带你走。”

“你瞧,我是如此的了解你,知道你吃茶喜欢花茶,不吃苦茶,知道你喜欢素食不爱荤腥,偏爱竹笋和山药,激动的时候眉睫会微微颤抖,双目会直视说话之人,无聊时喜欢看异文杂录,喜欢淡黄色的花朵,睡觉的时候习惯右侧,还会微微蜷曲身子……”

“黎丫头,你曾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曾说过不求夫婿文达诸侯,兼济天下,只愿相濡以沫相爱相依,我只想问,这些话是不是只对苏瑾彦一人算数?可不可以,也让我试一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