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御书房回荡着苏锦绣的控诉, 陈楚之觉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跃。心中翻腾疲累与懊恼，耐着性子解释：“绣绣你冷静一点。朕并未打算取他性命，跳崖是他自愿的。”
“那刚才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活要见人就不必了？’这不是要哥哥死无葬身之地么？”
陈楚之无意识地揉捏额角, 反问道：“谢唯黎掉下悬崖, 生还的几率本就微乎其微, 朕问你, 以苏瑾彦的脾气若是独自活下来他会怎样？”
苏锦绣愣住, 方才听到陈楚之欲斩草除根质问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哪里考虑过这些：“我……我不知道，哥哥很喜欢嫂嫂, 他跳崖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哼，原因？”陈楚之冷笑一声：“ 苏瑾彦一贯冷静理智, 会为个女人跳崖大大出乎朕意料。恐怕不止是朕,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吧。虽说当日是林菀将谢唯黎推下悬崖, 但苏瑾彦若回来未必不会重新调查此事。他淡漠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匹狼，若带着复仇之意卷土归来……一旦查到你和朕头上, 立时死的人恐怕就换做你和朕了。”
苏锦绣惊疑不定，失声道：“不会的……嫂嫂跟我说过，她一直在规劝哥哥隐退，若是嫂嫂真的不幸逝世，哥哥也不会再有问鼎九五的意思。而且……而且……推下嫂嫂的人是林家人, 哥哥要报仇也会去找林家, 不关我们什么事。”
话说的断断续续, 不像在称述事实而像在努力说服自己。苏锦绣越说心越虚, 亲手陷害亲哥哥的感觉本就日日盘桓在心头脑中, 如凌迟般疼痛难耐。她觉得伤心委屈，也曾埋怨过哥哥为何要像众人那样争抢皇帝的位置, 那个位置真的有那么美好么，大家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一起生活难道不好么？心情矛盾又纠结，她希望哥哥活着，又害怕他会怪罪于自己……
陈楚之看出她复杂痛苦的内心斗争，也能理解这段时间苏锦绣受到的心理煎熬。不过不要紧，重要的是苏锦绣此刻不再对他愤怒怨恨，他成功将苏锦绣的注意力转移向对苏瑾彦和谢唯黎的愧疚和自责。虽然这会让她痛苦，也让他心疼，却好过他看到绣绣对他的抵抗和反感。
也许是待在皇位上的位置太久，他越来越多疑，越来越紧张，无时无刻不担心有人背叛，有人谋逆，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连伺候吃饭喝水的宫女看着都像奸细。
陈楚之起身，从书桌后绕道苏锦绣身前，接过她手中的盒子搁在桌案上，轻轻搂过她的背脊，让她可以依靠在自己的怀中，温暖的大掌一下下拍打她淡薄的背脊：“绣绣莫怕，朕知道这段时间为难你了，让你吃了很多苦，朕答应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护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和孩子。”
“孩子……”苏锦绣哆嗦一下，抬起头：“皇上能和我说实话么，究竟打算拿林家和相府如何？”
陈楚之手上动作停住，游走在苏锦绣近在咫尺的脸颊上的目光有些闪烁：“你不都知道么，朕只软禁了林家，并未隔苏瑾彦的职。”
“那我不知道的呢？若今日我不来御书房你就打算瞒着我让人杀了哥哥么？”
语气没有最初坚决怒气，依旧带着倔强，陈楚之道：“朕只是做了该做的，而不是想做的。朕当初答应你时并未想过他和谢唯黎会双双坠崖。”
看到苏锦绣张口欲言，他抢先截住其话头：“好，那朕问你，你是希望苏瑾彦活着回来亲眼目睹朕死无葬身之地目睹他杀过这些人漠视你这个亲身妹妹，还是希望他随谢唯黎死能同穴，朕陪在你身边与你共同分担熬过这段日子？”
他活着还是哥哥活着……怎么会有这样的选择。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让哥哥杀你的，哥哥最疼我……他……”
“他最疼你，那也是在谢唯黎嫁进相府之前！朕可不认为你若坠崖他依然会陪着跳下去！苏锦绣，你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世上哪得两全法，当断则断，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纠结后悔！”
“就像从前你亲手将药递给大哥一样……绣绣，你一直做得很好不是么？”
陈楚之的话像魔咒，强行唤醒脑袋中尘封的记忆，苏锦绣瞳孔骤缩，浑身哆嗦一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陈楚之的手臂却如铜铁般牢牢扎紧将她搂在怀中。
“绣绣，朕相信这次你也能做好，你只是需要时间冷静思考清楚，到底哪种选择才是最明智。朕不怪你今日责难，你累了，朕派人送你回宫歇息吧。”
御书房到延绣宫，心绪一片空白，苏锦绣从未觉得月光如此灼人，银亮如刀刃，锋利且密集，无声无息地刺入身体，拔出、刺入……反复不停歇，连留下的痕迹都是银色的，那么刺眼。
“娘娘，您怎么流泪了？”贴身丫鬟惊恐地递上帕子。
“我……哭了么？”苏锦绣没有接过，微微向上扬起头颅去承接更多的月光，手足冰凉微颤，痛到极致，区区泪水怎能描摹心底的苦楚，她到希望此刻有人真能剜开她的心脏，看一看它是何颜色，为何她会这般残忍，连亲兄和挚友都下得去手呢？
“怜珊，你说为一个你爱的人真的值得为他背弃一切么？出嫁前，我以为助他登上皇位便可相守相爱一世无忧，入了宫才发现，我还要助他保住皇位，为他忍受别的女人，甚至要为他手刃至亲……为他，我背弃了楚铭哥哥，背弃了亲身哥哥，背弃了信念，背弃了原则，值得么？走到这一步真的值得么？我才发现，现在的我几乎一无所有。”
“娘娘，您还有皇上对您的爱啊。在这后宫之中，可是多少女人想要得不到的。”
“爱？世间爱有千万种，最廉不过帝王爱。哥哥该是想通了，才会为嫂嫂跳崖，皇上呢？他恐怕最爱的是他的皇位，其次才是我吧。”
当初的路是自己选定，苏瑾彦希望她嫁于陈楚茗她一直都知道，奈何情之所系。后悔么？她不知道，从小到大苏锦绣的脑中第一次这般迷茫。
……
“你打算何时动身回南梁？”
“近期吧，等确定了那两人的消息就走。”
御书房周围空空荡荡，别说伺候的下人连守卫也无。里头传来说话声，窗上映照灯影却只有桌前一人。
“你……”陈楚之阁下手中的笔，直起腰身，待看到角落坐着喝茶的人眼角抽动，到口边的话变成了：“朕已经屏退了守卫和宫人，殊辰你不用还躲在阴影里，大大方方坐近些不好么？”
没错，缩在灯影死角的正是被“收监”已久的文殊辰。
文殊辰慢悠悠放下茶盏：“我坐这也很大方啊，走来走去多麻烦，太浪费体力。”
“你刚刚想说什么？”
放眼白祁，敢对陈楚之“你我”相称的恐怕也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文殊辰了，令人惊奇的是，陈楚之竟然没觉得有何不妥。
“朕想说你这话说的太不诚实，从那样高的山崖上掉下来，非死即残，况且朕日夜派人搜寻，苏瑾彦再厉害也不可能活着离开山崖。至于那个谢家丫头虽说会些三脚猫功夫，但朕亲眼见她横空跌下悬崖，又不像苏瑾彦手中有刀具相助，生还几率更低。你说关心搜寻结果，还不如说关心林家将会被如何处置可信度更大。”
文殊辰失笑，摇头眨眨眼不语。人啊，为何总这般好玩，他说实话不相信，偏偏对他说的那些毫无营养的假话奉承膜拜深信不疑。可惜他这几天心情不太好，此刻还真就不想讲假话。
“林家还用问么？一把火烧了林家后院，林老将军最好面子，自觉愧对皇上遂自尽谢罪，至于林菀就更好搞定了，爱人跳崖，她便以死相随呗。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何须我挂心？”
“反倒是那对生死不明的……皇上要杀苏瑾彦我没意见，那谢唯黎呢，她好像是无辜受牵连的吧？”
前头一席话正中陈楚之心思，林家的下场，左右不过一个死字，区别不过是日子和方式的问题。文殊辰提出的方案的确可行。
“朕也不想要她的命，是死是活全看她造化。”陈楚之研磨的手忽地停顿，抬头瞥他一眼：“你那些假扮刺客的人都处置好了？不会给朕捅出篓子来？”
文殊辰笑道：“我办事，你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怎么？还不放心？”
陈楚之道：“不是不放心。是今日他们有人来报说在搜寻现场好像看到你的人。”
文殊辰奇道：“哪个说的，真是眼花的厉害。我若要搜何必偷偷摸摸，又何必还问你来着，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来报的人也是疑似，到底是不是并不能确定。现在听文殊辰这般解释，看表情的确不像假装，细想文殊辰也不可能临阵倒戈派人去救苏瑾彦，对他没有半点好处，陈楚之很快打消之前的疑虑，脸上重新拾起方才的淡笑：“那就好。过两天你走朕便不去相送了，还记得之前朕允诺你可以带些礼物回南梁，你可选好了？”
漂亮的凤目微眯，不知想到何处，眸中滑过奇异的光彩，唇间的笑容令天地失色，文殊辰开口，似魔似幻：“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