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77章

浓雾散不开, 天地混浊,独身一人置身其中,迷蒙不知方向。

这是哪里?想伸出手探寻却发现五指不在, 他似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身形, 只有双眼临空观看。

仿佛为了回答他的问题, 厚重的雾气如败兵蟹将般火速向两侧退散, 最先露出的是青石长街, 然后是屋瓦沿角,红墙绵延……景致太过熟悉,是他曾走过无数遍的京城大道, 这条道路的尽头是金碧辉煌的云霄宝殿。

不过与那“无数遍”不同,目之所及, 血染夜色, 青石长街横躺、斜依着数不清的尸体, 他们不似普通侍卫打扮,身披银甲身着红衣, 银甲右侧统统别着飞鹰的标志——大皇子亲卫队的标识。

瞳孔骤缩,他想起来了。这条路,这场景,是那年陈楚铭逼宫的影像。

向前跑去,他命令自己, 前面就会看到那幕——

“陈楚铭你输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声音年轻又熟悉, 拐过墙角, 众人的身影纷纷坠入眼底, 当先一道醒目的青蓝色尤为明显,是他自己, 比现在更加年轻,也更加淡漠。

“呵,事到如今,我输没输还重要么?瑾彦,难道你以为助他登上皇位你就真的能赢?”脚步前移,青蓝色身前立着位身量高大的男子,不同年轻自己的纤尘不染,男子浴血而出,身上铠甲早已辨不出原先的色泽,发色散乱,双眸却异常发亮,令星辰失色。

不知是身负重伤还是如何,被周围士兵团团围住以矛相对,他踉踉跄跄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以佩剑刻地才能勉强支撑站立。

“楚铭……你这又是何苦。”年轻的苏瑾彦终于看不下去,淡漠的眼中划过类似不忍的情绪:“你向来豁达,相比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江湖散漫大好河山才更适合你。”

成王败寇,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陈楚茗仰头长笑,眼眶湿红却始终不见泪水掉落。

漫天星辰,苍茫晶亮,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的失败,见证着他的努力毁于一旦。适合又如何,不适合又如何,有些东西真的是适合就能解决?

待他笑够,重新低下头注视着面前这位昔日的挚友,今日的仇敌:“苏瑾彦,你知道么?今晚绣绣过府递上的那杯酒,我是故意喝下的。”

果不其然,陈楚铭看到他眼中闪过的意外之色。

“我就是不甘心,我也不看承认,我就是想知道你们兄妹两个能为三弟做到什么程度。我自认文武双全,风度翩翩,论文论武三弟都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明白为什么绣绣始终就看不到呢?她亲手为我递上的酒,我看到她的手都在发抖,她的笑容那样牵强苍白……”

“你知道是毒酒还喝!”

陈楚铭摇摇头:“你知道的,她的要求,我从来拒绝不了,也不忍拒绝。你不明白这种感觉,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她会成为你的劫数,令你从前的生活黯然失色,让你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哪怕她亲手为你斟上□□也会心甘情愿饮下。”

无法理解他的荒谬,年轻的苏瑾彦冷着脸色道:“不会有这样的人,我苏瑾彦也不会为任何人甘愿赴死!”

“哈哈,是么?”陈楚铭笑道:“以后太长,未来会如何谁知道呢?”

手中的剑哐当坠地,失去支撑,身影向后仰去,淹没在四周蜂拥而上的士兵中。

陈楚铭,你不是我。我有我想要的,有我必须得到的,以后再长,未来再长,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死,我不会,永远不会。

夜风撩起,青蓝色的衣袍翻飞如云阙,他看到年轻的自己伫立其中坚定又决绝。抬手,声音恢复最初的淡漠无情:“把大皇子压入天牢候审,派御医前去救治,不准其他任何人探望。”

雾色渐浓,视线渐离渐远,他想开口叹息,想开口告诉眼前的自己或许陈楚铭并没有错,有些人一旦遇上,便是终生劫数。

但现在……他还有机会再重头来过,重新活过么?

眼前光芒陡然大盛,刺激他敏感的神经迫使他从沉沉的睡眠中清醒过来。唇缝渗下冰凉的泉水,山泉清甜滑过干渴的喉咙一路凉到小腹,他颤了颤眉睫,终于睁开困乏厚重双目。

“瑾彦,你醒了?”谢唯黎惊喜地眨眨眼。

入眼,是熟悉眷恋的面容,还有散乱的岩石和草木藤蔓,遮挡光线的藤蔓被人尽数挑起,阳光透入洞内,照着他大半个身子。

“唯黎,我……睡了很久?嘶……”声音沙哑的变调,脑子尚处于空当期,苏瑾彦想用胳膊支撑坐起来,却牵连到双脚,左腿一阵钻心的疼痛立时传来。

谢唯黎一直凝视着苏瑾彦,见状连忙拉住他的双手阻止他乱动,将其脑袋靠在厚厚的草甸上:“昏睡了整整两天。你说你不会武功又不懂攀爬,随便捡把刀就敢跳也是个人才。左腿骨头受了创伤,我只能先拿树枝固定上,你别乱动待会疼的更厉害。”

经她提醒,苏瑾彦才想起两天前发生的事情。他提刀跳下山崖,强烈的失重感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柄,待想起将刀插入崖壁中身体却重重地磕在突起的一处岩石上,坠势是止住了,左腿却传来剧痛。幸好山崖上抖下缓,他强忍着疼痛用刀和匕首轮流插着岩缝往下降,一边呼喊着谢唯黎的名字,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听到了有人呼喊,但又好像是幻觉,想回喊嗓子再发不出声响,终于两眼一黑,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

看他楞楞的不说话,谢唯黎瞪他一眼,塞过个果子:“我真想不通,师父他跳下来我还能理解,你这么理智冷静的家伙怎么可能就这么傻乎乎的跳下来呢?而且你这样一跳,相府还不乱套,等我们有能力回去京城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苏瑾彦脱口而出:“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知道倘若你不在了,我争那样多又有什么意义?”

后面的话梗在喉咙,尽数化作叹息。

说不感动是假,其实自见到他起,这个念头就一直盘桓在脑海,但不听他亲口承认谢唯黎始终不敢相信。她曾想过自己是被林菀推下山崖,苏瑾彦会不会也是在打打斗中被误推下?毕竟他不该做出自己跳崖的蠢事啊。

有道是——

情话千万句,不抵大难临头生死相依。

“瑾彦……”眼眶湿红。

“唯黎,能告诉我现在的情况么?”

他不是慷慨慈善的丞相,却是个体贴入微的丈夫。察觉到谢唯黎情感的波动,苏瑾彦握住她的双手,抢先一步岔开话头。

“或者你扶我去看看洞口,我的右腿尚能动,躺得太久也不好。”

“好。”谢唯黎转过脸快速擦了擦眼睛,再掉头时脸上重新挂上清爽的笑容,她半跪在草垫上,小心扶着苏瑾彦坐起。

后者忍不住□□出声,接过谢唯黎地上的粗木棍,支撑在地,缓慢站起,一系列动作下来苏瑾彦气喘连连。

两人的外衫皆有破损,沾染着土色与灰尘,幸好已经开春,不算太冷,透过衣衫,谢唯黎感到他微热的体温,很踏实。

亲眼看了才知道,此处是凹陷的山谷,山谷并不平坦,有很多起伏的小丘,河水自西向东贯穿山谷,周围是高耸的山崖,而他们住的山洞正好是其中一座山崖的崖底。洞口不大又张满青藤,若是从外头经过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这两天可有搜查的官兵来过?”

扶着他在一处突起处坐下,谢唯黎道:“未曾。这山谷被群峰掩盖,外头不熟悉路线很难进来,我想他们应该是找错方位。”

“你认识此处?”

谢唯黎犹豫一下:“应该认识吧?”

苏瑾彦愣住:“应该?”

“恩……是这样的。你还记得相府前厅那副画么?就是文殊辰一直盯着不放的那副?”

那日文殊辰和林染陆来访,苏瑾彦记忆犹新,遂点头。

谢唯黎指着右侧的一座山峰道:“画里的瀑布就是那座看起来像蛇头的山峰。不过我只到过瀑布之前,因为那里有棵藤缠树所以印象很深刻,并不知道山峰后面有山谷。”

“不过我们不能从那里过去,此山陡而翘极难攀爬。”

苏瑾彦仔细将周围环境再打量一遍,支撑着站起来:“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走。”

“可是你的左腿。”

“没事,待会我用木棍做支拐杖,一样能走路。你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行动时左腿难免会有磕碰,苏瑾彦可以忍耐不出声,额前的冷汗却不住冒出。谢唯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手下意识取出怀里藏着的三色堇木簪,指腹摩挲着机关处没有按下。

“瑾彦,你说林家会不会借此机会造反?”

苏瑾彦顿住脚步,微微侧过头看向她,目光意外。

谢唯黎咬咬唇:“其实我一直在想,林菀将我推下山崖会不会是计划好的一部分。那些自称大皇子人的刺客太奇怪了,大皇子远在漠北,他就算再有能力没有朝中要员协助也不可能准确避开山下守卫混进寺里,还准确知道皇上登山的时间。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是林家想反水才故布疑阵将脏水泼向大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