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请君入瓮

"是真的。"我轻声道。

话一出口, 连我自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而已。

此时我和沈浪背靠着背,他的后背微微挺直,僵硬了起来。

石室里弥漫着难忍的死寂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熊猫儿最先打破沉静。

白飞飞的声音, 此时恰到好处地传了进来。

"贱妾还以为, 列位英雄当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呢。"她用轻缓的、甚至带着一丝愉快的语气说道。"王公子, 你若说不出口, 贱妾代你说如何?"

我此刻心情平静了下来, 直至白飞飞将前因后果说完,都不觉得有丝毫的难堪,反而有一种解脱似的心态。

白飞飞的话自然是说得不怎么好听的, 甚至还故意说得耐人寻味、任谁听来都有诸般旖旎遐想,但我反而觉得心结已解, 多日始终积压在胸口的一股浊气, 忽然弥散, 抑郁也消失无踪。

这真是奇妙的感觉。

"此话当真?"方心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

王怜花道:"假的又如何, 真的又如何?"

白飞飞道:"公子做得,难道认不得?"

熊猫儿吼道:"王怜花,你这畜生!"

我听见这几人针锋相对的争吵,却觉得他们所说的事与我无关,仿佛自己不过是在看戏一般。

最后只剩下熊猫儿在说话--他颤声问道:"绾绾, 这...可是真的?"

我机械地再一次回答:"是真的。"

熊猫儿嘶声道:"沈浪...沈浪!你说句话..."

然而沈浪竟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 没有回答。

于是石室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 石室里忽然传来嘭地一声闷响, 紧接着, 方心骑的声音传了过来。"翎儿,你在听么。"

直到他唤了第二遍, 我才反应过来,这句"翎儿"是在叫我。我"嗯"了一声,道:"我在。"

方心骑道:"当年王云梦几乎将游家满门上下尽数屠戮干净,我少年时的挚友也因我而死,此仇若不报,我心有不甘。"他语音虽依旧平静,却隐隐含着丝悲愤。"姓王的果真个个都很好..."

我轻声道:"这我都明白。"

方心骑又道:"我是不孝之人,未能尽忠、未能尽孝,若说兄妹情义,你我自小不在一起,也谈不上半分亲情。"

我道:"你已做得很好,何况你也是身不由己。"

方心骑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接道:"你自小不在家中,家仇旧恨,你...可以不要去想。"

我愣了,方心骑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只得问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心骑道:"我是说...王怜花。"

白飞飞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插了进来:"这一位可真是妙人儿,这生死难卜的当口,还有做媒的闲心。"

我猛然醒悟,这才回过味儿来。

嫁人,天大的笑话。

王怜花道:"咦?这倒是出人意料,在下可真是受宠若惊。"他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仿佛如今说的不是他自己的嫁娶,而是他人的事情一般。

熊猫儿在另一头已经是勃然大怒:"王怜花,等出了这鬼洞,我不将你大卸八块,我便改名叫熊狗屎。"

我淡淡道:"女子生来不是为了嫁人的,不嫁又如何。绾绾还是绾绾,这还不够么。"

众人先是静了一下,熊猫儿率先大声道:"好妹子,说得好!咱们先收拾了这一对儿恶男女,待咱们出去以后,该吃还是吃,该玩还是玩,你不嫁,我不娶,咱们把中原玩个遍!"

熊猫儿话说得洒脱,语声却有些颤抖。

方心骑忽然道:"好,我这就帮你杀了他。"

白飞飞忽然笑了起来。

她柔柔地道:"男人啊男人...你们这些男人--只要是冰清玉洁的漂亮小羊,都忍不住要去动一动、尝一尝--他爱你时,情话说得信誓旦旦、恨不得剖开胸膛来、将心给你。可你瞧瞧,现在呢...绾绾姑娘,你可曾从他嘴里,听见你想听的只言片语?"

你可曾从他嘴里,听见你想听的只言片语?

我笑了笑,直起身子,道:"白姑娘,你如今也落了俗套不是。你拖延时间也是无用,你放出来的蜂子,全都已经死了。"

白飞飞的声音终于变了变,虽说仍是极力镇静,口气中终于还是露出一丝惊讶:"你...是如何发现的?"

"这可就说不得了。"沈浪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依旧是慵慵懒懒的语调。"白姑娘,你还是将灯点上罢。你若与我们合作,理应还有一线生机。"

白飞飞道:"咦?沈相公这时舍得说话了么?"她刻意将"终于舍得"四字咬得极重,"不过此刻处于绝境的似乎并不是贱妾..."

我截口道:"白姑娘,你伤得不清,还是少说些话为妙。"

白飞飞沉默了。

啪的一声脆响,石室骤然被火光照亮,只见室内碎石掉了一地,熊猫儿跛着一只脚,紧贴在我和沈浪对面的石壁处。离熊猫儿大概十步之遥的距离,方心骑手里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架在王怜花的脖子上。

石室有两个出口,我们来时的那个洞口,已被落下的磐龙石堵得严严实实。另外一个出口处,袅袅婷婷立着个身穿粉色宫装的女子,右手提着个精致的云龙纹玉筒,左手拿着那玉筒上的盖子,正是白飞飞。

石室的壁角处立着无数铜灯,皆用火线连着,只需点燃一盏,便盏盏齐亮。火光晕黄,越发映得白飞飞面无血色。

毒蜂飞行之时,雄蜂双翅振动的声音虽小,但黑暗之中,人听觉最是灵敏,极易察觉。我捏着手上的毒蜂,心想若非这玩意儿提醒,恐怕我还真就察觉不到白飞飞是趁着落石嘈杂时,将那毒蜂放出来暗中蛰人的。

沈浪站在我旁边,袖子一抖,地上就多出了好几只死蜂,地下的毒蜂更是密密麻麻地死了一片,教人瞧着浑身发毛。

白飞飞粲然一笑,道:"我这蜂儿养得不易,姑娘可否将手上的那一只还给我。"说着摇了摇手上的玉筒,那玉筒之内似乎有着什么珠子一类,一晃便发出叮叮玲玲的声音,甚是清脆悦耳。我手上的蜂子似乎是有所感应一般,那声音刚一响起,我手中毒蜂便跟着昂头振翅。

沈浪向前跨了一步,侧身立在我身前,道:"白姑娘,此时还是莫要跟我们谈条件的好。"

白飞飞吃吃笑道:"沈相公,我又不会吃了她,你那么着紧做什么?何况..."说着她眼风扫了扫王怜花,叹道:"只是贱妾仍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如何发现的。"

方心骑寒声道:"幽灵群鬼不时进犯快活林,昨夜主上再次遇刺,只可惜幽灵宫主不但未曾得手,还吃了独孤氏一掌,受了内伤。"

沈浪沉声道:"你将熊猫儿带到此地,也无非是希望我们在黑暗之中敌友不辨、自相残杀而已。"

我道:"但白宫主算得如何周到,合该来的变数,还是要有的。"

沈浪瞧了我一眼,唇角泛起一丝会心的微笑:"想必她也明白,那样的落石机关,想将我们杀死,并不太容易。"

我举起手上的金蚕毒蜂,接道:"可惜宫主有伤在身,不便出手。"

熊猫儿高声道:"所以这小毒婆就放马蜂害人?"

我回过头来,冲沈浪吐了吐舌头,沈浪笑着摇摇头。

夫妻之实又如何,什么清白贞节,都是放屁。绾绾还是绾绾,沈浪还是沈浪。

这就足够了。

方才在黑暗之中,白飞飞在叙述那件事的同时,我的手不期然地被握住了。那双手的主人,曾经用手指缓慢而认真地在我手心写了几个字。

这真是奇妙的魔力。

我可曾从他的嘴里听见过我想听的只言片语?

当然有,但却不是听见的。

白飞飞用手抚了抚鬓角,道:"原来如此...小女子今番受教了。"说着眼中陡然厉芒一现,冷冷道:"此刻洞外全都是快活王的人马,诸位要走出去,恐怕也不大容易。"

王怜花拊掌笑道:"妙极,这下子谜题全解,我就说白宫主为何要拖延时间。"

方心骑冷笑道:"我们已窥破她身份,若教主上知晓她的秘密,她也决计讨不了好去。"

白飞飞瞧了一眼方心骑,幽幽道:"主上主上,急风第一骑果然事事以'主上'为先。"

话音未落,她已展开身形,身法如鬼魅一般欺近了熊猫儿。熊猫儿举掌去格,白飞飞也不纠缠,广袖轻飘飘一带,卷住熊猫儿手臂,笑道:"王公子,还不动手么?"

王怜花也不答话,一扬手,手心中已有寒芒点点;这一下事起突然,方心骑见熊猫儿遇险,手上长剑的力道松了几分,被王怜花轻轻一拍肩头,立时痛哼一声,倒在地上。

王怜花再一扬手,又是一点寒芒,我和沈浪要去救已来不及,那点寒芒没入熊猫儿肩头--方才我终于看清,王怜花手中的是极其细小的毒针。

熊猫儿连痛哼都发不出来,就被白飞飞点了几处大穴,僵直着身子倒在地上,唯独一双眼睛尚能转动。

我刚要上前,已被沈浪轻轻拉住。王怜花捡起方心骑的剑,放在手里掂两了掂,冲我笑道:"媳妇儿,你还是别动的好,动一动,他们可就没命了。"

白飞飞轻笑道:"公子好俊的身手。"

王怜花笑嘻嘻道:"过奖,过奖。"

白飞飞盖上玉筒,道:"只可惜了王爷养了多年的蜂子--不过少了蜂子,多了几尾大鱼入网,倒也不错。王公子,还请你在此看着这几人,贱妾先出去叫王爷进来收网了。"

王怜花道:"我还是跟着姑娘走一趟罢。"说着瞧了瞧我和沈浪,道:"那两个中了毒的跑不了,只需带着这两个活人出去就可以了。解药在我手上,这二人自然会闭紧了嘴巴。"

白飞飞扫了王怜花一眼,道:"公子莫非不相信贱妾?"

王怜花干脆地答道:"的确不信,只因你虽跟我一般坏,却比我狠了许多。"

白飞飞倒不怒,只笑道:"公子真会开玩笑。既如此,那便跟我来罢。"说着已当先走了出去。

沈浪淡淡道:"王怜花...倒也当得千面二字。"说着已轻轻拉一拉我衣袖,跟在了王怜花和白飞飞身后。

我回过头去,担忧地望了望熊猫儿和方心骑。

沈浪轻声道:"走罢。"

走了一会儿,王怜花忽然回头冲沈浪道:"沈浪,解药不在我身上,你还是别起什么别的心思了。"

沈浪不温不火地笑:"公子心思如此玲珑,在下可不敢起什么心思。"

王怜花道:"总有一天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沈浪忽然收起笑容,冷冷道:"输赢不论,今日若侥幸不死,下次与公子再会,只论生死。"

王怜花脸色只稍稍一变,就回复正常,冲白飞飞喊了一声:"姑娘等等。"

白飞飞回过头来,盯着王怜花等着下文。

王怜花笑道:"我改变主意了--反正王爷要的人只有沈浪,其余的人自然无关紧要。"

白飞飞道:"公子直说就是。"

王怜花道:"我带着我媳妇先走,沈浪给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飞飞冷冷道:"我身上有伤,若你走了,恐怕我没等走出这里,就被他一掌拍死。"

王怜花道:"你大可放心,有洞里那两人在,他绝不可能动手。"

我瞥了沈浪一眼,道:"白姑娘放心,有情有义的沈少侠从不打女人。"

王怜花自然顺杆爬:"正是。"

我脱口道:"是个屁。"

王怜花便闭了嘴,眼风仍是不住上上下下乱瞄。

沈浪被我一通抢白,心知我肯定是还在为他从前维护白飞飞的事情蓄意挤兑他,也不争辩,只含笑瞧着我,直瞧得我恨不得把他那张笑脸扯下来狠狠踩上一脚。

白飞飞沉吟了一下,自袖中取出个羊皮纸卷儿,递给王怜花道:"你顺着这路走,就能到花神祠。"

王怜花接过那纸卷儿,从怀里掏出个瓷瓶递给沈浪道:"喝下去罢。"

沈浪接过那瓷瓶,我一把按住他手,问道:"这是什么?"

王怜花挑眉道:"你以为是什么?难不成是大补丹?自然是□□。"

我垮下脸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会用毒,日后咱们秋后算账,你被毒死也别说冤枉。"

王怜花摊开手掌道:"不过是散功的迷药,你急什么。"

沈浪腾出一只手来,将我的手轻轻拨开,我只好眼看着他仰头一口喝下那瓷瓶里的东西。白飞飞道:"好了,走罢。"

沈浪跟着白飞飞往前走,待他二人身影消失,我回过头来,冲王怜花恶狠狠道:"戏演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