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邝修选了这样一个日子,广邀天下武林同道齐聚正义山庄,声讨邝云天勾结邪教企图颠覆朝廷的罪行,有了邝修言之凿凿的亲口证词,邝云天几乎是毫无疑问地就被定了罪,然后在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的一致裁决下,决定由邝修亲自动手,为正义山庄清理门户。
邝修在一片愤怒的声讨声中缓步出场,向来最重修饰的他竟然形容憔悴衣衫凌乱,脸上满是沉痛之色,而且仿佛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根根雪白夹杂在发丝之中,说不出的沧桑显眼。
“各位!”他首先目视全场,向所有相识相交的武林同道颔首为礼,随即缓缓开口,语音伤痛感怀,“在下今日邀请各位前来,所为何事,相信大家心中早已分明,在下家门不幸,出了此等叛逆之徒,实为邝门之辱武林之耻,在下忝为一庄之主,管教不严在先,疏于防范在后,以致今日铸成大错,国之重宝沦落敌手,江山生变社稷堪忧,为此在下夙夜以来一直不得安寐,深觉逆子之逆行,有违国法,有辱武林,在下德浅才薄,实不敢妄居高位,是以今日在此请大家做个见证,不才愿自今日起辞去武林盟主之职,解散正义山庄,从此持心修行,希以无上之光明佛法,赎此生之无边罪孽。”
一番沉痛大义的话语经他字斟字酌缓缓道来,无形中自有一股凛然正气,立刻在场中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劝慰关怀的人不在少数,群情激涌个个说得振奋万分。
“邝庄主万万不可做此想法,您是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如今武林风波迭起,尚须您坐镇指挥,岂可轻言放弃?”这是马屁精一号的挽留之辞。
“名门之内也不乏莨莠不齐之辈,邝庄主不必自责,如今邝庄主肯大义灭亲,什么罪孽已足可抵偿了,切不可因此灰心,乃至使中原武林失去中流砥柱。”这是威名与正义山庄齐名的英雄堡堡主的苦心良劝。
“湘西五圣教蠢蠢欲动,四方如意重现江湖,朝廷亦是岌岌可危,邝庄主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怎能耽于儿女亲情,而误了武林大义?”这是武林泰山北斗少林方丈的当头棒喝。
在一片谀词劝声如潮的叽叽喳喳中,邝修得到了自己满意的效果,一挥手,止住了满场喧哗。
“各位同道说得极是,却是在下一时气怒得急了有欠思忖,如今江湖风起云涌,若邝某在此时轻言退却,实是辜负了当年武林同道齐心推崇之盛情,朝廷赐匾正义山庄之隆意,若各位不嫌,邝某愿领罪立功,率正义山庄共同商讨对策,以期匡扶中原,为朝廷肃清外敌,但这武林盟主一职,却是万万不敢再领,还须共同商议一个人选为佳,少林方丈空尘大师佛法无边武功精湛,乃是一德高望重的领袖人物,邝某愿推空尘大师为武林盟主,从此唯大师马首是瞻,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邝修掌管武林盟主一职已久,端的是修炼得比人精还要滑溜三分,这番刻意做出的谦逊稳重样子,立刻就为他博得了不少同情与尊重分,连空尘大师这般看破红尘胸中只有阿弥佗佛的人也忍不住抚须叹道:“邝施主刚正不阿,兼又谦逊厚德,果然不负正义山庄这正义二字,武林有此领袖人物,实是武林之福,苍生之幸。”
微微一笑,笑得那叫一个佛云不可说。
“这俗世中的纷纷扰扰,在老衲眼中看来,不过是众生所必经的劫数,红尘之事当由红尘中人来解决,老衲是方外之人,一颗心早已不在红尘,这武林盟主一职,老衲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领的。邝施主正当年盛,且又任职武林盟主多年,试问除了邝施主,这天下又有何人能更加胜任这个职位?”
空尘大师轻飘飘地又将皮球踢回给了邝修,而且是如封似闭推拒得滴水不露,这般高明的太极功夫简直让人怀疑他不是出身少林,而是半路蓄发束冠改投了武当门下。
但空尘大师是何等样人,以他的身份地位,登高一呼响应者众,更何况众人对邝修的盲目崇拜本就已经到达了疯狂的顶峰,于是在众人苦心竭力地劝说之下,邝修终于不再推拒,一面沉重地下罪已诏,一面顺水推舟,勉为其难,半推半就地承诺继续担任武林盟主一职。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邝修正待黄袍加身,踌躇满志地坐上大厅正中的紫檀木椅,安静的座下忽然传来了冷冷的一声哼。
邝云天仍旧是不饮不食,身上病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王小丫进进出出看了他好几次,他却始终保持茫然望着帐底的呆滞表情,只偶尔眼珠一转,才能让人发现他仍是个活人,而不是一具僵尸。
王小丫焦急心酸而又无计可施,只得靠在房间门外的墙上不止一次地抹泪哭泣。
自从上次苏小莞姐姐失踪之后,二少爷就病倒了,久未出关的老爷一怒之下,将二少爷软禁在了这间房间,派了很多武功高强的侍卫在门外把守,除了她以外连一只蚊子也不许放进去,而二少爷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绝食,不仅不饮不食,而且甚至连动也不想动一下,存心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深深地折磨了王小丫这颗青春方萌的芳心。
她费心心思地照顾邝云天,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口吃饭,可这一切只是徒劳,她做了他最爱吃的冰糖小米粥,他却只闻了闻就闭上了眼,眼里的失望痛楚只有更加深刻。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亲为抹去二少爷眼中所有的伤痛,她痛恨苏小莞的不辞而别,在她看来,也许二少爷万念俱灰乃至一心求死,与苏小莞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恨苏小莞没良心,二少爷对她这么好,她狠心离开不说,这么多天连看也不来看她一眼。
正在握着拳头生闷气的时候,身边忽然一阵风响,她惊骇地回头,嘴巴却被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
“小丫,打开房门,我要见二少爷。”来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声音听起来却很熟悉,“我是来救他的。”
王小丫见此人灰衣蒙面,一双眼睛却比湖水还要幽深,心中先存了几分敌意,趁他将手松开时,颤声问道:“你是谁?”
来人半天不吭声,估计猜到不说实话这个执拗的小丫头是不会放自己进门的,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曾经是邝山河。”
邝山河这个名字是正义山庄的一个神话,他在自己声名最隆的时候离开了正义山庄,听说是云游天下快活逍遥去了,王小丫虽然来得晚资格浅,但关于正义山庄的大少爷是如何的丰神俊郎卓尔不凡,却是早就听资深的邝府丫鬟半夜里用景仰花痴的目光八卦闲聊提到了千遍万遍,她也知道大少爷与二少爷之间感情甚笃的传言,一听说这个半夜里从天而降的神秘人正是消失已久的邝山河,登时一朵心花在心底呯然绽放。
二少爷有救了!
她激动地一把反抓住了灰衣人的手,激动之余还不忘压低声音说道:“大少爷你去劝劝二少爷,他就快死了!”
来人浑身一震。
“是么?”那双与邝云天一般无二的清澈双目中登时蒙上了乌云阴霾。
高遥推开房门,一股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很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床上躺着的那个形销骨立的男人令他的心瞬间揪痛到了极点。
他的弟弟,素来如仙子般洁净无尘的弟弟,永远是一身白衣,气度从容形容出众,清清爽爽胜过朝露夕月,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样,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睁着麻木的双眼,看到人进来都不会转一转眼珠。
高遥慢慢地走过去,握住了邝云天冰凉的手,含着热泪,低声哽咽道:“云天,跟我走。”
触手处一片绵软,邝云天的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仿佛无骨般的轻柔。
高遥一怔,犹觉不可思议,蓦地眼里迸发了最为强烈的恨意神采,转而又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沿着骨节一节节地摸上去,果然正如他所料,他手上的每一处关节,全被人以极刚猛的指力,寸寸断绝,甚至连他的双腿,每一处关节也全被折断,整个人如同一堆瘫软的棉花,只能以平躺的姿势,动也不能动地卧在床上,如一个待死的废人。
高遥几乎不能成言,纵使他一生经历了太多惨事,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唯一令他挂怀的弟弟,会受到这般惨无人道的遭遇。
“是谁做的?”他压低声音怒吼,眼里烧灼着一把疼痛的火。
“大哥!”邝云天终于将目光投向他,此刻他全身唯一能自由活动的,也只剩这颗头颅了,他微微一笑,如死灰的眼中泛起了温柔的光泽,“很高兴在我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