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温暖

明玉寒听桑青那么说, 不解她的意思。

桑青说道:“他忠心耿耿却得不到嘉奖,拼死杀敌却落得身首异处。过了那么多年,传说里他还在顽强地劈砍着早已消散的敌人, 在我看来, 他虽然活着却不如死了来得好。”

“我一直没想过, 你会这么答我。”明玉寒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怎么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桑青大惑不解, 始终未知其意,“这幅画,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刑天宫里的人四处散发这种画, 说是有神明在此物中,可保全家出入平安。而他们说的这位忠臣就是刚才故事里的天神, 刑天。”

桑青虽然生活在明家堡中, 受着明玉寒的羽翼保护, 但刑天宫的声名又岂会没有听过?这是邢若邪在她进入明家堡后不久正式创立的门派。

单单听名字,真是霸气。不过, 她一直认为刑天宫指的是,邢若邪的天宫之意。原来不是这么回事?

刑天宫,刑天宫,刑天的宫殿。

可是,刑天同邢若邪创立帮派又有什么关联?

桑青将疑问和盘托出, 明玉寒道, “我也不知道, 还没查出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 大家一定要小心。你我和邢若邪也算交过手。他为人如何多少也清楚些。为今之计, 只能让各个门店的伙计、师傅、账房的人打起精神来,免得又闹出什么事来。

我有预感, 两年了,邢若邪终于要忍不住出手,再提旧事。”

桑青在袖管里握住了拳头。时隔两年,物是人非。她已非当年闺阁里不知世事的小姐,明家堡也并不是桑家那样普通的乡绅人家。所以,毋需忧愁。

但倘若,明家堡真的出事,那么自己是帮还是不帮,抑或是置身事外?

莲舟拍门进来,长安与和乐跟在后面。明玉寒原来还有话要说,见人多了起来,也就没再说下去。桑青没注意明玉寒的意图,在莲舟的坚持下由她摆弄自己,梳妆打扮了一番。

饭罢,两人分开端坐。桑青翻开夜里核算的账目,再做最终的审查。

明家堡的组织结构有别于其他地方。他将最大的权利分授给三个人。

一是堡主,目前担任的仍是明玉寒的父亲,但已不理堡内事物多年,一任堡主大小事务皆由明玉寒承担处置。

二是总管,现为明玉寒的舅舅,明家堡已故堡主夫人的弟弟,章怀仁接掌,统管明家堡整个开支,有自己的小账,能自由支配明家堡租借耕地给镇上农户,秋季开放山林给镇上居民围猎等收入。

三是堡主夫人,上任夫人众人皆知身故多时。堡主十多年没有续弦的打算,更自己置身世外,他自然从未理会过这一空缺给明家堡带来的不利影响。桑青嫁入明家堡之前,堡主夫人的职权尽由总管章怀仁暂领。如今,明玉寒有了夫人,理所应当是交还给堡主夫人的接班人来担当此务。

桑青接手后才深知,这位夫人真不好做。

一般的大户人家,也都有老爷、夫人、管家这几位成员在。拿桑府原来的架构来打比方吧。

桑老爷是一家之主,凡事都是他说了算。以男尊女卑的思想作祟来看,不错。不过,桑老爷是行商之人,每年春夏、秋冬各分一次需要采办货物,这是需要老爷亲自出马制定方略进货。进货的好赖,影响着往后一年的收入,影响着后一年桑府的开销是能增大,还是减少,这除了大老爷,也无别人可以替代。

袁老头是总管。他到桑府的时日有多久,桑青太年轻,不太清楚。只知道有印象的时候开始,袁老头就已经担任了桑家的总管之职,且还是一副势必会一直、永远担任下去的姿态。桑家总管做的事情很多,管得也宽。桑老爷在家吩咐的事情,大多是袁老头来安排、跟进。有时,老爷只是吹胡子、瞪眼睛,一声不吭,作为下属的总管就要想尽一切办法确认主人的心意,然后顺利找出解决办法,经过主人的同意,才能达成。这是对上。对下,大到府里的太太、少爷、小姐,小到门口看门的护院,来送外卖的客栈跑腿的来,都需要知会总管。一个好总管,多半年纪轻轻就白发苍苍。

桑夫人是一家之主背后的女人。她很少同桑青有交集,桑青能在她身边的时候,不是去庙里拜神,便是家中有了大事不论红白,不论尊卑。记忆里桑夫人一直很会过日子。她的会过日子不是体现在花钱似流水,也不是节省抠门。而是她总能在大宅门内自己找出些乐子,找到些玩意儿,让自己开开心心地过下去。虽然,母女两个很不亲近,可是,却不影响桑青确信,桑府的夫人闲得发慌,明家堡的夫人忙碌异常这一点。

在桑青看来,明家堡的安排与平常人家的安排,似乎有着本末倒置的嫌疑。

但这一安排也大大有着它自己的好处。它让总管所能动用的金银大大减少,逼迫着总管在明家堡日常花销要懂得经营和盘算。因为,明家堡在大江南北数十家店铺的进项,总管是不能经手的。这笔每年都数额巨大的钱,只能由明家堡夫人历年拨付一次,总管自负盈亏,多退少补。

而桑青也是因为嫁给了明玉寒,才多少明白了章怀仁为什么那么抵制自己嫁入明家堡。

其一,所谓江湖武林世家,要门当户对。桑府在当地乡绅里算是不错,但最多是富甲一方。对武林,桑家出身的桑青毫无认识,也不会武功。而今,桑府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更是不值一提。

其二,章怀仁希望自己安排推荐的人选,能成为明玉寒的首选,并能顺利成亲入了洞房,这么的话,自己的地方会更加稳固。也对未来,能多几分把握。

其三,最最重要的一点,桑青不是章怀仁提拔、安排、引荐给明玉寒的人。恐怕难以控制,堡主夫人的权限太大,一旦移交弄个不好,一切皆要完蛋。

综上所述,这些大约就是章怀仁强烈反感她的原因吧。只是,不仅是章怀仁,连桑青,明家的各位族内子弟,对明玉寒娶了桑青这样的人作为未来的堡主夫人都感到意外。除开这些人,其实就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好生奇怪。

明玉寒娶了她什么好处都没有。桑青这么想过,娶了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也许,是她身上有什么藏宝图吧,恰如各种话本里讲的身负异宝,因此需要,所以她不得不变得重要起来。

桑青异想天开,觉得好笑,看账簿的时候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翻完一本,明玉寒大手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做事:“我们今日出去走走。”

桑青其实不愿,但对于明玉寒的请求,通常她都会照办。而他也从未提出过什么非分的要求来,于是,一次两次三次,直至今日,桑青都是配合着明玉寒的。

如果说,明玉寒对桑琴的想法全然不知,那不可能。

自打那让明玉寒武功突飞猛进的毒从桑青身上传到他身上后,两人间就有着一种诡异又亲密无间的羁绊了。或许,除了当事人心中所思所想不能尽知,但光是根据所能感知到的对方的情绪起伏,已能判断出许多东西来。

比如,桑青的允嫁。

她居然答应嫁了给他,真是不对劲。

明玉寒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桑青的出现多少还是解决了他的一些难题。

他早就知道值得尊敬的舅舅,趁着明家堡没有夫人当权的机会,十多年来收受好处,吃里爬外很久了。可是,很怪。明家堡从未亏待过章怀仁,不论他做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待遇。而人就是那么贱,他一直吃的用的是好的,那么他便要一直好下去,稍稍不如意就会难耐。他的层次只能一路往上走,决不能往下去。

要维持高水准,就必然会极其浪费钱和资源。因此,就要弄钱。

他还不是堡主,老堡主还健在,他即便早已熟练地处理着堡主的事宜,但还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然,对付区区一个总管,何必大费周章?

于是,若想要尽可能搞得动静小些,就只有靠顺利找到未来堡主夫人为要了。

嫁娶后,他继续潜心于练功中,身上的毒似乎也安定了许多,没有活跃的迹象。而第八重的练习,不论多努力都难有进展。明玉寒想道,可能是毒性渐渐解开了,所以没有了那可怕的助力。

桑青名正言顺地接替了明家堡堡主夫人的职务,参与到日常工作中。虽然,刚开始有磕磕绊绊,也吃过些闷亏,被人使过绊子。但做过几次之后,她终于还是摸出了门道,做上了手。让人刮目相看。这期间,桑青从未向他求助,甚至从来不曾向他请教过。

当然,她也可能是因为他那时在闭关,找不到他的人所以才没有依靠着别人站起来。

小夫妻二人从明玉寒住的院子里启程。桑青原以为是正常出游,打算带些自备的东西。谁知道明玉寒竟一把挟住她,飞身纵下山岭,吓得桑青花容失色,埋首于明玉寒怀里。

“你不要怕,那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么。当信服我才是。”明玉寒心里憋笑。

“嗯,我知道了。”桑青闻言,试着抬头,从高向下俯瞰。

明玉寒也微微放缓了脚程,令她不再容易感到眩晕。桑青果然感受好了许多,山里清新的风吹来,让她疲累尽消。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明玉寒在一处绝崖峭壁间停驻,他一手揽紧桑青的腰,让她紧贴在自己身侧,一边说道:“你看这一处绝妙的风光!”

那里怪石嶙峋,远远看上去,却错落有致,山中寒气重,早晨的山岚尚未完全散去,望去颇有迷雾仙境之感。山石夹缝间的松树展现英姿迎向客人。这样的时节,松树上本不会有松鼠出现,可两人却看到了两只松鼠一前一后紧紧地跟在一起跳跃着。

天气虽然寒冷,桑青虽然鼻头冻出了鼻涕,可是她的兴致高昂。

明玉寒看着她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脸颊,缓缓凑上前去,吻住了她。桑青扫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明玉寒和她在高空中眺望山川,又待多了一阵才跃下山坳,来到了镇子上。镇子上正是赶集的日子,虽是农闲的时候,可是人多热闹,单是在集市里逛上一圈,也让桑青的样子轻松起来。

明玉寒牵着她的手,叮嘱她不要放开,集市上人多,在自家地头上虽然不怕走失这回事,可是传出去明家堡公子连老婆都能走失,多难听!

桑青又扫了他一眼,始终没有多做发言。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听他的话,却未必同意他说的话,做的事。

桑青的脾气很硬,尽管她从来不表现出来。她不会与人争执,不会打架生事,甚至你再怎么欺负她,她也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呆在那里任由你变换莫测,耍酷玩帅。

经历了多了,明玉寒摸准了她的脾气,却也拿她没有办法——出拳打在棉花上,虽然大家都不痛,可是那股气却一直都在。只等着某一天爆发出来。那将是恐怖的,致命的。

桑青的心里突然明显感觉到明玉寒的气闷与不快,可是,为什么呢?

她都答应了,也去做了。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愿和想法去完成,怎么他还会不满意,进而不悦?

果然是,越厉害的人越难伺候?

明玉寒自己也始终在挣扎着,当他第一次为了桑青的委曲求全心生不快的时候,他还能忽视;当他第一次为了桑青的喜悦而轻松的时候,他可以忘怀;当他第一次为了桑青的疲累,感到心疼时,他可以闭门练功。

可是,他无法将桑青置之不理,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这个女人就像是洒下种子后生根发芽的树,根基不稳的她已经不知不觉间将根部深深扎进了他心里某处。

根深蒂固。

明玉寒的脸色在变,目光温柔,手里牵着桑青的手,浅笑着,说:“抓紧了,不要松开。”

她闻言抓紧,不意见他的笑意直达眼际,更加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