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干莫罕听卓络的建议没有跟去,自然也不在场,他时刻观察着那里的一举一动,贵族们散去后他立即跑来找卓络,脸上有几分急躁。

卓络在门口看到了他,也不吃惊。部落发生这样的事,人们不得不忌酒,喝酒一般表达着喜悦的心情,几个人围坐着谈笑,显然在如今的境况下不太合适。

“卓叔,父亲连你都不肯见,我看要出大事。”干莫罕刚在兽毯上坐定便忙道。

“我了解你父亲的为人,对他心里所想的事多少能猜到一些。”

“我有一件事不明。”

“你说。”

“卓叔不是说如今不便与河摩交战,为什么那些贵族去请战不去阻止?父亲很可能会应允他们的请求,那样的话就不妙了。”

“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应该也听到了风声吧,有人猜测查克苏的死是寨中大贵族的所为,那个人想必指的就是我。”

“是谁说的?我去割了他的舌头!”

“暗杀那颜的继承人这种事很常见,人们心里有想法也属正常,手段有很多种只要有效。任那群人去闹,表面请战很多人心里并非这样想,不过是逢场作戏,真正愤怒、悲伤的人是支持查克苏的那些贵族吧,恐怕日后的地位都将不保。”

“父亲只是派人运回了弟弟的尸身,却没追查,难不成已经知道幕后的人是谁?”

“你确信派出的人不会出卖你?”卓络面色一沉,这个消息也是刚听到的,的确是个不祥的兆头。

干莫罕被盯得有些紧张,心里也在打鼓,如果真的有人泄露了秘密他不敢想将会发生怎样的事。

干莫罕屏住呼吸,平日来的自信不见了,突然觉得此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卓络目光锋利起来,像是在看着一个犯错的孩子,静静地不说话。

帐外有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转头。

“少主可在?那颜要见你。”

干莫罕听出了来者的声音,此人是父亲的贴身侍卫,既然已经成年就不该再叫少主,可他改不了口还是叫幼时的称呼。

干莫罕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走了出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卓络什么也没说,只是投来一个警惕的眼神。

护卫年纪和卓络相差无几,也是年轻时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是衷心的追随者之一。那颜曾想封他做贵族,可他拒绝了还是愿当个护卫,这条命都是那颜救的,心存感激只想着去报答。

干莫罕自小就很尊敬这个人,尽管他的身份远不如那些大贵族,年幼的时候他很淘气常骑马跑到很远的地方,都是这个人陪同着。

“祁叔,阿爸都跟你说了什么?”干莫罕后背都在流汗,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召见的第一个人竟会是他,这其中会不会另有其因?

“那颜只说要见你,再没有说别的。”

干莫罕点了点头,不再搭腔,一路都在平复杂乱的心绪,尽快让自己镇定下来。

护卫离帐篷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他忽然停下了打了个请的手势。

干莫罕朝四周扫了一眼,没有发现一个人,想必父亲吩咐过了不许人靠近,就连最亲信的护卫也要到退到十米以外的地方。可见这次谈话非同一般,他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无比沉重。

帐内亮着烛火,今夜难得的平静连风都很轻缓,干莫罕犹豫地伸手去抓布帘,平静中暗含压力快要让人透不过气来。

戈尔瑟正站在木架前,凝视着上面摆放的三把刀。他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似乎并不在意目光仍

定格在上面。

“父亲。”干莫罕走进来立在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

“你来了。”戈尔瑟转头看着儿子,“事情你都听说了吧,那些贵族们守在帐外请战从正午等到晚上,你说该不该答应?”

“我……”这么大的事情没想到父亲会征求他的意见,他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算是好。

“这可不像你的性子。自小就争强好胜,被人抢去一件东西都会记恨在心,你失去的可是你的亲弟弟啊,是你的亲人,你竟然答不上来。”

戈尔瑟阴沉着脸,“还是你心里在暗暗窃喜呢,这样就没有人和你争哪这个位子了呢?”

“我没有!”干莫罕大叫。

“知道我为什么没答应那些贵族们的请求吗?我还没老糊涂,他们这么做的用意你真的明白吗?”

看儿子不作声,戈尔瑟继续道:“他们哪里是劝我攻打河摩,是要我冷静不要为一己之怨破坏了他们的利益,两大部落若真的开战,他们从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若胜了不过是会有更多的奴隶、金银,失败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将失去,他们不愁吃穿也不想要什么领地,只想过着富裕、安定的生活。”

“想要做那颜,这些都看不到,就算如愿了也不过是贵族们的木偶。”

“你不但要成为豹子,也要变成草原上的狐狸,只有这样才会立于不败之地。我的孩子,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把那颜的位子交给你?”

干莫罕无言以对,默默低下头去。

“查克苏是我的儿子,不是那些贵族们的,他们请战只是做做样子,若真有这个诚心会把自己的队伍召集起来,把能上战场的男儿都带到这里来,就算我再老十岁也要带着刀跨上战马,想要胜利没有心中的怒、没有渴望和热血,再多的人也打不赢。”

“你还太年轻了!”戈尔瑟用力摇头,“只是觉得一声令下人们就会跟随你上阵杀敌,你根本没经历过生死,很多事还不懂。不要把图霸挂在嘴边,那样太过可笑,你现在还没有这个资格。”

“把头抬起来!”戈尔瑟突然大喝,“如果你真的想当那颜,就不要低头。对任何人也不要低头,我的儿子没有懦夫,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要高昂着头,至少死的时候还有尊严。”

戈尔瑟心里像是憋了太多的话,此时此刻完全的爆发,其实他是想叫儿子明白那些话里的含义。

“虽然我没有走出这所帐篷,寨子里的人们在谈论什么我一清二楚。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要你亲口回答我?”

干莫罕看着父亲逼来的目光,他强忍着心里的恐慌说道:“是河摩那颜下的毒手。”

“他只带着十几个人来拜寿,就算顾忌自身的安危也不该冒险,除了结下血海深仇还能得到什么呢?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与边界部落的人有仇,我听说当地的人要杀他,不知道弟弟也在河摩一行人的队列里,事情败露萨貊以为是弟弟设下的陷阱,所以才动了杀机。”

戈尔瑟面容似有和缓,对视仍在持续,“那他们为什么不在旷野驻扎,偏偏跑到部落的镇上去?”

“弟弟可能也是想尽地主之谊,镇上的酒十分有名,住所也舒适。”

“可我听人说是某个大贵族出的主意,你可知道指的是谁?”

干莫罕摇了摇头。

“谣言不可信,总有人想挑拨事端,贵族们的心思只在自己身上,别人是生是死从不关心。”戈尔瑟没有再问,移开了视线,“杀子

之仇今世必报,不管是死在河摩人的手上还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这件事我要你去查清楚。”

干莫罕莫名地打了个激灵,“父亲,这件事不用查了,萨貊是杀死弟弟的凶手,河摩就是我们的敌人!”

戈尔瑟猛地抓起了架子上的刀,大步朝他走来,“如果被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而是你有意隐瞒我杀的第一个人便是你。”

干莫罕跪了下来,昂着头盯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父亲不信我,不如现在就动手。”

帐内极静,烛火静静地燃着。戈尔瑟扬起手里的刀迟迟也没有斩下,他在儿子的目光中看不到惊慌、不安,而是钢铁般的固执和坚持。

“这柄刀不该再折断。”戈尔瑟声音低缓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人都已经死了,做什么都补救不回。你大伯、三伯就是被我亲手所杀,你卓叔是个仁慈的性子却偏偏在这件事上与我争执不休,人都是自私的,哪怕是亲人、兄弟,为了活着去实现某些愿望不得不做出违心的事。”

“可我不后悔,他们没有白死,我当年想要的就是河汐草原上的太平,即便是四处征战也是为了完成这个心愿。”

戈尔瑟示意他起身,“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呢?那颜之位就好比一匹快马,你有了它可以走更远的路到更远的地方。”

“我只是想完成父亲的心愿。”干莫罕字字有声地说。

“我今生已无遗憾。”

听得出来他的回答并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同和支持,心里忽然想起卓络嘱托的话,这并非只是父子间简单的交谈关乎着他今后的命运。

“我想要去征战,如果一定要为满腔热血找个理由,我想要更久的太平。”

“战火只会打破安定,何来的太平?”

“做羌络草原上唯一的主人,到那时四海皆为一家。父亲不也是先后灭了河汐草原上的几大部落得以统一才换来的长治久安吗?”

戈尔瑟冷着脸不发一声,忽地笑了,“说得好。那你是想与河摩、河犁开战了?你的心愿未免太大了,知道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知道。”

“你会死。很多人都会死在战场上,有的人当上那颜一心只求着太平安稳,你却要打破它。押上自己的一切去赌一个毫无结果的未来,是不是很愚蠢?”

“我不怕死,只是不想留有遗憾!”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实现这个愿望……在我有生之年。年轻气盛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草原上数百年都在打仗又有谁真的做到?你太自负了,为父仅能为你做的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他说着将手里的刀递过去,“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你才是我的儿子。”

这个河汐草原上的王者缓缓地笑了,干莫罕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神情格外严肃像是在进行着一个庄重的仪式。

老者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沉,他知道今后河汐草原的未来和自己再无关系。像是卸去了压肩的重担,顿觉轻松可比以往更为担忧,因为他不清楚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父亲。”干莫罕叫了一声,父亲把刀送给他代表着诸多含义,可能是奖赏、鼓励,也象征着让位,权力的转移、更替。

他心里又惊又喜,不知道父亲送刀意味着什么,一时心急想要问明白。

“去吧。”戈尔瑟挥了挥手,背过身去。

干莫罕只好转身告退,走到门口回头忍不住看了一眼,父亲伫立在木架前,默默无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