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前传(中)

那天晚上,他给了她一纸休书。

我知道这几日委屈姑娘了,姑娘如果现在想回去,也还来得及。他说,你可以拿了这个回去,你的嫁妆,我也会如数奉还,还有——这个,这是我这几年自己的积蓄,算是给姑娘陪罪了。

他的话很客气,但在江新棂听来却是说不出的残忍,然而他竟也恨得下心了,不管面前的女子脸色已是哀怨,自顾径直的说着。

她忽然冷笑起来,抓起面前两张纸,仿佛看见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你爹现在可病得不轻,你不怕我拿了这个一走,你爹会被你气死?她冷笑着,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故作姿态,应下这门亲事?

这是我的家事,江姑娘,我自会处理。他淡淡道。

江新棂一瞬间就有了被刺伤的感觉。

是,这是你的家事。但是你可曾想过,我嫁到你家不过三天就被遣回,你让我回家怎么见人!冯云山你记着,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走的。

她愤然道,象只被激怒的母狼。纵然见不到自己的面容,她也可以想象,这只怕是自己前后几十年的生命中,言辞最为锋利的一次。但是她顾不上,这个家门,她已经进了,纵然自己如今再离开,难道他以为真的就可以如同以前一样?他委屈了自己,屈从于家庭应了这门婚事,却要绑着自己也从此走上这条悲剧的道路,她好恨!

冯云山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面前的女子,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了。姑娘以后若愿意再说吧。以后,我不会再主动拿出来了。

他最后淡淡道。

以后他真的不再主动拿出来了。她知道,他是重承诺的人,说过的话绝不反悔。然而这次……她想起了那个叫做徐珮瑶的女子。冯云山离开家的时候,他们应该还不认识吧。她苦笑,那个地方,还可以称为家吗?那不是她的家,她不属于那儿,她只是一个客人,一个长住的,赖着不走的客人,一个多余的人。

只是一个客人而已。她喃喃道。

夜渐渐的深了。深山中的夜色别有一番寒意。四周皆是深沉的颜色,只有树林之间隐映着明灭的烛火,自蜿蜒的山路上看去,恍如一片散落的夜明珠。夜风里,隐隐约约有兵戈相击的声音,待要细听时却有不再分明了。

她知道,冯云山的书房此刻必然是亮着灯的。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自主的朝那灯火出走去。夜风清冷,阵阵的寒意从脚底嗖嗖的冒上来,一截一截的如藤蔓般攀援而上。细碎的脚步声在山风里瑟瑟的做响,四周安静得吓人。山路的一侧,小屋中灯火摇曳。那屋子里分明有两个人。桌上堆着的文书足有一两尺高,被昏黄的烛光所拉长的影子,满屋拖着。江新棂抬眼看去,却忽然怔住了。心头似乎被重剑所击,是刻骨铭心的痛。屋子中的两人,一个,是冯云山,另一个,是个女子。他们两人坐在桌边,仿佛配合的极为熟练一般的,清理资料,整理文书。她就那么怔怔的站了片刻,终于一掉头离开。

但是刚一转身,她便感觉到有一个冷硬的东西抵在了身后。你是谁,半夜来此做什么?那个声音冷冷的,如同在冰水中浸过,即使她没有看见对方的脸,也能够从那话语中感觉出那份杀意来。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江新棂回过头,看见身后多了一张清丽的脸,是个很清丽的女子,面容正是方才在屋子里和冯云山在一起的那位。隔着如此的距离,她竟然不知道这女子是何时发现了自己,有怎么在一瞬间出门赶到这儿的。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武功?

珮瑶不要。这时候她听见了冯云山的声音,他才从屋子里跑了过来。新棂,你怎么在这里?他问道。

第一次在山里过夜,觉得很新奇,忍不住就出来走走。她说,努力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习惯在人前掩饰心中的难过,刚才,他叫这女子珮瑶的。徐珮瑶,这个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她曾经以为,天地会中的人,都是动则持刀弄枪一眼不合则兵刃相见的野蛮人,甚至在初时送自己来的那些拜上帝教的信徒们,也无一不是如此。但是这个女子,在收起她的佩剑之后,整个人焕发出的却是宋词一般的清丽。浑然不似她记忆中的江湖中人。

她是天地会堂主徐靖的女儿,云巧的师姐,均派第28代传人。然而那一瞬间,江新棂从她的身上找不出一丝江湖的的感觉,除开她手中的剑后,那个女子,更似与自己无二的闺中少女。只是她的眼睛里,那一刻江新棂突然发现,多了许多闺中的女子永远无法看透的东西,那眼神,陡然让她记起新婚夜里冯云山眼中的神色,忧愁,铅灰色的忧愁,她所无法懂得的忧愁。

她站在那里犹豫着,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冯云山看看眼前的情形,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天晚了,你还是回去吧。山里不比家中,一个人夜里不要四处乱走。

然后就听见珮瑶在一旁开了口,及简单的一句话,却立时让她目瞪口呆。她说,既是如此,云山,你送姐姐回去吧。

江新棂一惊,呆看着转身走远的珮瑶,仿佛在做梦。那女子,竟真的半分也不似民间传说中的天地会中人。

次日她方知道昨日的兵戈之声是怎么回事。紫荆山居然在秘密练兵,昼夜不息。不过掩饰得极为巧妙罢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不许自己乱走了。

他知道我是很害怕这些东西的。她想着,这一次却没有逃避,很大无畏的走近了那些操练的人群。巧儿在一旁十二分的不解,这一次,为什么她的行为每每不一样了?她暗自的叹道,因为,既然是徐珮瑶并不畏惧的东西,我也可以做到的。

她那时的想法不过如此。

我的确可以做到的,只是,他会知道吗?这么多年来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当年他可以抛下家中的一切到广西来。这么艰苦的条件,这些连字都不认得的烧碳工,这些江湖中的野蛮人竟然有如此的吸引力。他与他们,原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不知道那个叫做徐珮瑶的女子懂否?她,也一点都不似那个世界的人啊。可是他们两个人,却是在紫荆山认识的,几年前就认识了的。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耳边阵阵的号令之声恍如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她是如此努力的想去了解,到头来发现什么也看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

江湖儿女,所谓的江湖,应该是什么?

冯云山被捕,是她到紫荆山第五日的事。而她知道消息时,已经又晚了一日。周围的那些拜上帝教的信徒们分头行动着,收拾东西要上桂平县去营救。然而没有人来告诉她,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仿佛她反倒是与此事最无关的人。就连云巧也只是匆匆过来说要走,要她先安心在山里呆几日。

不,我也要去。那时候她说,一字一句不容反驳,巧儿,我同你一起县城。

可是姐姐,太危险了,这次的事情有点麻烦。再说了,姐姐也没有和官府,或是江湖中人打交道的习惯。

但是江新棂只是坚持道,我不会独自留在这里的,一定要去。你若是不同我走,我自己也会去。云巧愣住,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反倒是珮瑶在外面听见了,推门进来说到,既如此,大家一起去吧。

她一怔,那个女子却已经走远了。

到了县城,她才知道自己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呆在房间里听听消息外。自己完全就是多余。但是她依然不愿意回去。珮瑶每隔三五天会来看她一次,告诉她一些最新的情况。每一次总是说完就走,很忙的样子。

她知道那是真忙,因为她分明看出她瘦了不少。营救工作并不顺利,而拜上帝教内部如今形势复杂,那女子竟是独自一人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担起无数的事情。

如此一晃就是月余。这一个月里她绝少见人,不过还是见到了一个男子,素衣长剑,象极了传说中的侠客。云巧对她说,那是她的大师兄,定派传人,名唤王均远。

如此又过了几日。有一天云巧来告诉她,今日他们会秘密进监狱去找云山商量些事,问她是否愿意去看看他。

她应了。

监狱里阴暗潮湿,不知多少时候未见过阳光。她很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制造出这次“串供”的机会的。不过此刻也已经顾不得去想了。

那个人在监狱多日,还是很瘦,衣衫垂下冷硬的线条,铿镪的顿挫,一笔一笔,依然是那样僵硬的笔调。此刻也不知道他正在埋头写着什么东西。她不由自主地就放重了脚步。

珮瑶吗?那几本书找到没有?有没有带进来?还有,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修订的历法,总觉得有几个地方不太对,你……他抬起头来,很惊诧的闭了嘴,半晌才带着歉意道,你也来了?

江新棂低下眼,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神色,只是静静的点了点头。忽地说,珮瑶应该到了,你们先商量事情吧。

说着转身出去,步子不大,却很急。仿佛不能在里面多停留一刻。她知道,自己和他们那个世界,真的是相隔太远了。

珮瑶,你真的说对了。

冯云山手中的笔落了下来,骨碌碌的滚动几下,在纸上印出大团的墨迹。

云山,相信我。你若真是要江姑娘死心,真是要她这次听从你的安排,就无论如何也得让她进这监狱来见你一次。

门口的背影消失的时候,她的话又历历如在耳边。门外的风呼的刮了进来,扯动着他的衣衫。面前的那叠纸便呼啦啦扬起,纷纷扬扬。他怔怔的坐了片刻,收拢面前的东西,重现拾起笔蘸了墨汁,一向稳健的双手竟也有了一丝颤抖。半晌,仿佛落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再度重重的落笔与纸上。

新棂,真对不起。

他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我并无意上你如此之深。然而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