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天显得阴郁沉寂，在酝酿一场冬雨吧？莫非。
吉他弹着“泪”，轮指手法不过关，音调基本准，自娱自乐嘛，弹唱给自己内心。
玻璃窗上那只肥硕苍蝇已经彻底无计可施，眩晕了。挣扎了半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是徒劳，它想不明白，明明看见自由就在眼前，怎么都越不过这道坎，生命即将耗尽，做完最后一搏便歇菜了，落在玻璃格子，一动不动。
以往我会看它绝望而亡，再弹出窗外，今天想帮它，推开玻璃看它面对自由怎么说。
它知不知道生命之门不是被它撞开的？
如果不知道，就惨了。
它会告诉后代，光明的自由是靠自己闯出来的！将来子子孙孙会照旧不误，千辛万苦后倒在千难万险中。
万事万物都要借助外因，人更是如此。
没有鱼游哪来的孱孱流水？没有鸟飞哪来的天空明媚？没有哀愁哪来的诗人？没有千里马哪来的伯乐？没有孔明哪来的三国？没有人群哪来的君王？没有打击哪来的成长？
在必然与不必然之间，在我与五交化之间，在……
千头万绪被拉回来，“嘭嘭嘭”。
“哪个？”我问，还有哪个同学来给我送温暖吔？我在想。
“我姚中辉。”是老板的声音。
进屋里后，他东张西望道：“你老汉儿呀？我找他谈点事。”
我不冷不热道：“不在，探亲去了，回老家。”
“哦哦，反正跟你谈一样唦，也。”他坐到沙发上，递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说：“我专程来看望你的，耍了这几天心情放松了唦？
其实你那个事儿嘛，公司对你也不是处分，口头批评就是个程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又不是妖不倒台（不得了）的事。”
我轻轻叹口气，说道：“如果我个人有问题，尽管处理，我绝对不会放一个屁，这事都传开了，流言蜚语的，有点伤心。”
“小许，不要有情绪嘛，任何人进了单位都有这天，何况你是业务部门领导，随时都要有接受上级调查的心理准备，这是组织程序。”
我喝了口咖啡，没说话。他说道：“明天回来正常上班哈，公司一直在重点培养你呢，不要辜负组织信任哟！”
送走姚老板，站在阳台上想他的话。
一艘小火轮划破綦江河，河面一层层涟漪朝岸边荡来，前边的水花被推上岸上消融，随手带走岸边的虫草败叶。生活就像这河水，我们都是朵朵浪花，随波逐流，不知哪天就被推到终极。
晚饭跟宗良一起吃的。
他是听他们齿轮厂供应处朋友提起，急冲冲跟车间主任打声招呼就来了。
初中三年他的知名度不知高我多少倍！
他是半边街和上升街两条街上的学生头儿，也是班上最跳（活跃调皮）的男生。我这个班长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循规蹈矩的，难免不被同学欺负，有好几回都是他摆平的。
为了笼络这个班霸，我捞（偷）了老汉儿一包“大前门”送他。
初中毕业后不在彼此圈子，工作了才恢复往来。
他们厂上万人，归中央直管，想买彩电的职工排队都排到唐家沱去了！数都数不清，苦于没有关系，眼巴巴等着。而宗良一结婚就买了彩电，惹得人家羡慕不已，连车间主任都对他刮目相看，他也多了份荣耀在。
当然咯，彩电是找我搞的。
而今的宗良变得让我吃惊。
跟前这位寡言少语、憨厚老实的人真是那个声若洪钟、霸气十足的宗良同学吗？完全判若两人！不过几年，被改变得面目全非。
其实每个人都在变，也包括我。也许我的变化更大，只是我身在其中，不知不觉。
那时的我清清秀秀、斯斯文文、不苟言笑，如今不也是壮实如斯、挥洒自如、滔滔不绝吗？
或许像我一样，每个人心里都驻扎过不是自己的人。
我就驻扎着一个白痴，十六岁才离开，现在驻守的是一头怪物，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赶不走。它有妈老汉儿的影子，有读过的多情和无情身躯，还有正人君子和邪魔外道的样貌。
我无数次试图驱逐它，都以失败而告终。一生都被它牵引着，峣峣皎皎、孤芳自赏、不群于世、离经叛道、颠沛流离。被它紧锁住命运，至死不休。
他心里驻着啥呢？
“我来付！今天。”他坚决地挡住我说。
这餐馆先付钱后上菜，我瞧着他诚恳的表情，没再坚持。
“我帮不上忙，但是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开口！”
有他这句话足够了，他不多问，我也不多说，喝完一瓶董酒，分手回家
果然下了，这冬雨还不小，打得树叶悉悉索索的发抖，周围的人都在跑，我继续缓步走着。
在楼下碰见袁媛，见到她我有些诧异，她却先说话：
“等了半天才回来，到你家里再说，冷死我了！”
袁媛确实称得上美人，在城里也排得上号。皮肤白皙，娇小玲珑，南瓜籽脸，尤其是那对勾魂眼。
我没急着上楼，问她：“你来找我有啥事吔？”
“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唦，是大事，也是好事！”
进屋后给她泡了咖啡，她坐在藤椅上，紧缩了下身体：“好冷啦。”端起杯子喝了口说道：
“恁个回事，我老汉儿他们单位成立了一个公司，也是做五交化，想请你去负责。”
她老汉儿在县工商联，现在各级部门都在赶时髦随大流开公司。
“他说了，你愿意的话就办理停薪留职过去，待遇比五交化要好。我也过去帮你，那边还有几个人。”
事情来得突然，我犹豫了一下说：“明天答复你嘛，我考虑一哈，再”
我的心结在路上就解开了，把那点事当作这场雨水吧，哪有不淋雨的？打算明天上班。
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她走后，心里潜伏的那个怪物又冒出头，诱惑我。
不妨一试？不妨将姚老板一军？
第二天九点，径直进了经理办公室，姚老板抬头笑着招呼我：“许科长回来了哈，坐呀。”
我站着不动，掏出一张纸放在办公桌上，说道：”这是我的停薪留职申请，请批准。”
“坚决不行！公司哪个走都可以，你不许走！”
看都不看一眼，他抓起来两爪就撕了。
我继续说：“公司又不是没得先例，有十几个办了停薪留职的职工。”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姚老板强硬地说：“你是业务骨干，公司肯定不会放你走！”
僵持了几分钟后，见我态度坚决，他说：“你想过没有？许宝儿同志。你是公司培养出来的，你今天的成绩，跟组织上的支持是分不开的，就算你不干，公司照样可以培养几个尖子，我还懒信缺了你化工科就瘫痪了！”
社会上主流观念认为，没有一个乙方不是甲方成就的，换言之，成就你的是用你的人或单位，跟你的才华、创新、拼搏、勤奋等等毫无关系。
没有我的平台，能成就你的名气？
没有我的提拔，你能做出成就？
没有我的投资，你能成功？
荒唐可笑！
史学家认为没有秦孝公和秦国，就没有商鞅的出人头地和惊世骇俗，所以商鞅是秦孝公和秦国成就的。
看似有道理，其实是谬论。
权威最擅长强奸真相，最擅长把他们狗屁不如的思想盖棺定论，批量制造谎言。
假设一下，如果没有秦孝公，卫鞅自然成不了商鞅，毕竟商地在秦，但是卫鞅可以成为其他诸侯国任何一地之鞅！
而如果没有卫鞅，秦国且不说会有大一统的秦朝，恐怕不是被群雄消灭，也是被锁在函谷关外，彻底沦为蛮夷！后世还哪来的始皇帝？
试问孰轻孰重？谁成就了谁？
把必然与非必然关系刚好偷换了。
不仅没让我走，袁媛也走不了。过几天，我和她一起被发配到我家楼下的五交化综合批发部，我是普通业务员，她开票员。
饶了一圈，终于从头开始了，补上业务员的课。
我想起玻璃窗那只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