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6.桃夭

洛少谦陪伴宁国长公主前往行宫狩猎的消息一经传开, 自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长公主与淮王楚灏订下婚盟,天下皆知,等来日淮国使团迎亲, 她便是淮王后妃了。此时不修妇德, 反而要与别的男子出双入对地狩猎, 若此事传至南淮, 岂非令燕国蒙羞。

有老臣散朝之后追至书房向新君直谏, 痛陈其中厉害。卫逸垂首,只专注于如海的奏章之中,老臣慷慨之词偶尔入耳, 亦轻轻点头以示郑重。待老臣言毕,他便命福公公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 以保持室中清香, 宁静安神。

‘陛下……‘老臣见他无比闲适, 忍不住催促。

‘爱卿所言,朕已知晓。‘他挥挥袖, 淡淡一笑:‘长公主言行虽不拘礼法,但操守高洁,这是不容置疑的。不过是出游狩猎而已,卿等多虑了。‘

‘陛下,燕淮两国的婚盟早已公诸于世, 若长公主再行此暧昧之举, 只怕令天下人侧目, 这婚盟便会……‘

卫逸忽然抬头, 笑意敛合, ‘啪‘地一声,扔下手中奏章, 定定望住那老臣,眼神有他从未感受过的深寒,冷言:‘那又怎样?婚盟乃是先帝订下的,不是朕。‘

老臣不住哆嗦,黯然告退。

卫逸静默片刻,侧首吩咐福公公精心挑选鞍马、刀弓等物品,以期卫悠能尽兴游玩。

福公公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眼中那抹竭力抑止的复杂情感,良久,才轻声问:‘陛下,恕老奴多嘴。这世人的舌头啊,重逾千斤,搁在长公主身上,只怕又是一场风风雨雨。若此事果真传至南淮,淮王必定恼羞成怒,界时陛下又该如何应对?‘

卫逸眉宇间的霸气倏地隐去,低声道:‘顾不了这许多了。自从那晚宫变之后,她对朕避若蛇蝎。她心力交瘁,一天比一天封闭,朕除了着急也无计可施啊。但愿威远候能解她心结。‘

或许是觉察自己的心思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他移开了目光,投向窗外只余一片碧叶的桃树林,眸间有了些许难解的情绪,三分生气,三分不甘,三分痛心。

那一年,他尚年幼,父皇做寿,宫中热闹之极。

桃花绽放的时节,风过,落英无数,她与侍女们在春风中悠闲地荡着秋千,轻颦浅笑,襟飞带舞。

桃花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笑……那一天她牵着他的手,不顾众人不屑的眼神,将疯妃的可怜儿子推至那不可一世的男人面前,歪着可爱的小脑袋,大声道:‘父皇,逸为你摘了好多桃花,你闻闻,香不香?‘

第一次.感到到自己的名字竞然如此悠扬,温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忍不住在心底轻吟,目光重落在奏章上,仿佛那是她无忧无虑的快乐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福公公凝视着他的背影,眉头慢慢锁起,异样感觉再度浮现,然后随着此刻的观察逐渐变清晰,即便是这样失神的燕国天子,仍有着强硬的似乎能够主宰一切的气息。

当福公公将一应物品送至眠月宫时,素心代公主含笑致谢。

时值初夏,永宁皇城的官道两旁花娇柳艳,因近月来雨水不断,那红绿之色便看起来略显清淡,但官道上迤俪不绝的青年男女却为这本该黯淡的夏景增添了几许生意。

天色渐朗,大道炎炎。洛少谦换上银灰色的薄袍,领口袖口上滚过一道月白的细边,缀以厚重花纹装饰,简洁中不失清贵。去掉沉重的盔甲,他眉眼间的的肃杀之气便淡了许多,更见俊逸。

由于燕天子的重视,长公主的马车规格极高,车身缀满饰物,车内铺着软席,原来的双骑亦换为四骏,更兼有英气卓然的威远将军相伴,着实荣光耀眼。

如此改变,俨然均昭示着长公主的地位已非往昔了。

关于她的种种,在永宁皇城的茶寮酒肆早传为奇谈,曾经的荣耀,满身的骂名,非凡的经历,惊人的勇敢……这样的女子注定了是则传奇,因而她的出行自然引得城中百姓好奇地围观。

街上的喧闹之声隔着帘子传了进来,卫悠神情淡漠地向外一瞥,她的眼睛中丝毫没有百姓们期待的温度,然那苍白消瘦的美丽面庞还是令观者惊艳不已。

洛少谦骑在马上,声音无限感慨:‘这一路行来,绿意却是越来越淡了。‘

卫悠眸光一黯,茫然放下纱帘。

素心低声提醒:‘将军在和公主说话呢。‘

‘我听着呢。‘她转眸,默默地看着他,眼角忽然有点湿润。

他不觉一痛,有种心被狠狠的撕裂的感觉,她的痛,他感同身受,一直以来,她的生命因燕国而灿烂。

在那最绝望、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只有对燕国的责任。她谋划,她反击,可从来没想这将是制造杀戮的直接利器,她只想为燕国除去毒瘤,告慰英灵。但这一切却失控了,无辜的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她无法面对参与杀戮之后的结果,因为这偏离了她的本意。

‘将军,前面便是檀山行宫。‘身后的侍卫指着前方山色愉悦地的叫道。

檀山的天,澄净纯蓝,流云洁白似雪,鳞次栉比的宫檐于漫天云霞中隐现,磅礴巍峨。

待洛少谦等人到达行宫时,先行抵达的禁军业已巡检完毕,并列守候在行宫围场外,以防外人进入。

卫悠在恍惚中下车,山上风大,她轻颤,仿佛不胜倦怠。

洛少谦解下身上的披风,不甚熟练但却极为认真地为她披上,在系带时,她忽然眉尖轻蹙,拂开他的手,恹恹地道:‘我累了,我要回去。‘

他无言,扳转她的身子,无视她的恼怒,继续系着结。待完成后领她到围场,一手握她的手臂,一手指着一匹白马对她道:‘上马。‘

‘我累了。‘她提高了声音,张大了眼睛,‘我哪也不去,我要回宫休息。‘

‘你还要休息多久?‘他不疾不缓地问她:‘直到嫁去南淮?‘

她回首,看看他,愤愤地扬眉,但不过一瞬便又骄傲地笑起来,决然地拉住缰绳,脚踩马镫,扬身上马,双足重重一磕马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而去。

洛少谦终于展颜,笑声朗朗。他知道,那骄傲的永宁公主又回来了。

两人策马扬鞭,一前一后驰入围场,其间林木郁郁葱葱,繁盛茂密得无边无际。

不到半柱□□夫,卫悠似乎真的累了,她跳下马,驻足于一泓清澈的湖泊边缘,怔怔出神。抬眼望去,天水相连,云山相映,清凉湿润的湖风迎面扑来,似乎还能闻到山花的清香。

燕国虽大,问何处是我的家园?

她双腿一软,回身抱着马儿的脖子号啕大哭--没有矜持、没有抑制,如孩子一般尽情地哭泣,一直哭到声音嘶哑到无法出声。

她以为自己的心足够坚强,但那场宫变,仿佛铁锤,狠狠砸下,心的外壳碎了,一地都是。

朦胧中有人轻轻地拥住了她,她泪光盈盈,回首。

映入眸心的脸庞模糊不清,她抓住对方的手,如溺水之人,死命地抓住,‘为什么我的至亲要活在阴谋与权利之中?为什么我的父皇要毁掉我的母亲?为什么我最信任的弟弟却要利用我?那晚太子哥哥说他是狼,其实我们都是,都那么狠,连自己的亲人也不放过。‘

‘嘘──嘘──‘那人轻声地哄着她,抚摸她的头发,‘你不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头都想疼了。‘她哭,哭着喊出这么多天来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爱父皇,不会相信他,但是,直到此刻,我还是想要原谅他--我、我……我拼命告诉自己,这就是皇族的宿命……可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在我眼前死去的人,太子哥哥,熟悉的,不熟悉的弟弟们,宫人们,我看见皇宫里到处是血……就象在圆沙的迦楼城,在南淮的后宫,冰冷可怕。‘

那人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别再想了。好好睡一觉,睡醒后一切都交给我,相信我……‘

这声音有着神奇的力量,让她慢慢地安定下来,再度陷入昏睡。而这一次,没有恶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洛少谦见她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不复初时的苍白,心便柔柔的地放下。正欲抚摸她的脸颊之时,一声娇呼忽然自身后传来。

‘少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