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纠结

夜已深, 月影倾斜,墙上班驳。宋嘉绎还未回府。

冉敏靠在墙边,倾声着隔壁的声音。

她其实都知道, 每逢宋嘉绎回返之时, 走到这个位置, 脚步声便瞬间停息。

宋嘉绎在听隔壁她的声音。

因为东津荣家火铺与耿云彬开采矿石, 她总在夜深时仍忙着看帐薄。

宋嘉绎总是会等到她熄灯, 方重新启步,回房休息。

她慢慢被这样的宋嘉绎感动,渐渐有点儿喜欢他。然而她知道, 这一点儿,并不足以支持她同宋嘉绎渡过一辈子。

绢草总是笑她傻, 明明宋嘉绎才色俱嘉, 是夫婿的最佳人选, 她却如此,从最初的抗拒, 到后来的初步接纳,不肯完全放开自己的内心。

也许只有经历过一世的人,方知道这里的缘因。宋嘉绎是个很成功的帝皇,成功到即使宋家被灭族,亦没有人敢说他的半点不是。

前世里, 宋嘉绎并没有暴露自己先帝皇子的身份, 然而他却仍是凭着一已之力登上帝位。灭宋族一门, 在当世常人看来, 是一种丧德败行之举, 对他而言而近似无物。

冉敏有些害怕,便如她时令亮哥儿离宋嘉绎远些, 那时,在她看来,宋嘉绎连自己血脉相连的同胞都可以杀死,更何况亮哥儿这个外人。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屋内响起脚步声。冉敏竖起耳朵,听着那脚步声朝她而来。

脚步声在她身旁停下,距她仅有一墙之隔。

两人相对默默。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宋嘉绎在薄墙那头轻声唤她:“敏敏。”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很是平淡。

冉敏也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应道:“我在。”

“已经子时,你该去歇息了。”墙那边的宋嘉绎一如既往柔声劝她。

“我知道,你也是。”听冉敏说完,宋嘉绎仿佛松了口气,应道:“好。”

“今日,有一位女客到我这里。”冉敏闭上眼睛,淡淡说道。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激荡,仿佛只是平常闲聊时的口气。

墙那边的宋嘉绎仿佛顿住了,“敏敏,能不问这个问题吗?”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冉敏道。

宋嘉绎沉默了。墙壁那边,久久听不到回应,没有脚步的声音,冉敏知道他尚未离去。

冉敏便静静立在原地等他。

半晌,他仿佛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终于开口问道:“你一定要知道?”

冉敏点头,尽管她知道墙那头的宋嘉绎根本看不到她的回应。

“你会后悔吗?”他这个反应,其实冉敏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等我!”宋嘉绎极尽哀求,“不需要太长的时间,我便会回来。”

冉敏抬起头,望着天上夜空,夜里没有星星,连月也淡薄:“要我等多久?十年?二十年?其实你心里早已寻好答案了不是吗?”

“世界上总有两全之事。”宋嘉绎在墙那边说道:“比如光武丽华,十年、二十年,最后携手紫宫、于眠帝陵的只有他们二人。”

光武丽华?冉敏笑了:“嘉绎,可惜你知道,我不是阴丽华,而你,也不是刘秀。”

光武帝可以利用两个女人来达到他的最终目的,可是宋嘉绎不行。这是冉敏的自尊,她不允许自己未来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痛苦上,也不允许自己未来的丈夫是这么一位不择手段之人。

静默之下,宋嘉绎竟然笑了,他的笑声中带着苦涩:“阿敏,你总是这么绝,偏偏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冉敏没有回话。

月影渐淡,看不见厚重层云。起风时,凉意入骨。冷雨下,冉敏的衣襟渐湿,然而,她却没有移动。

墙那边的宋嘉绎亦是。

绢草已张望第五遍,每一次,皆被冉敏赶回去。

雨虽冷,虽不及她的心冷,宋嘉绎说的对,她的心竟是玉石所制,半点不懂温度。

她静静淋着雨,任凭心底的冰冷逐渐蔓延全身,自至再也没有意识。

绢草已不是第一次见冉敏生病,往日病时,她总是很坚强,该吃药时吃药,该针炙时针炙。如今的冉敏,静静躺在床上,却似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只有通过苍白而透明的肌肤下,才能看到血液流淌的速度。

她已高烧两日,最艰难时,大夫曾告知宋嘉绎准备后事。宋嘉绎拔出匕首,将那大夫按在地下,恶狠狠道:“如是她不能活,那么你也要死。”

他向来是温文尔雅,那一刻却像一只即将丧偶的野兽,仿佛恨不得将世界万物毁于一旦。绢草想起那时宋嘉绎几乎巅狂的模样,心酸之中又有惊惧。

幸而冉敏活了下来,经历过两日的高烧,她仍旧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宋嘉绎已经三天未合眼,绢草换过帕子后,便劝他去休息。

他摆摆手,一双充满血丝的双眼独独放在冉敏身上。

差点便失去她,或者他怕自己一闭眼,便有人会将冉敏从他的身边带走。绢草不忍道:“宋家郎君,与姑娘之事,你仍是那般打算么?”

他犹豫一下,方点点头,喃喃道:“阿敏是我心里挚爱,这一点,无人可比。然而帝位,是今上欠我的,我也志在必得。阿敏现在不懂,以后一定会懂。”

绢草叹口气,宋嘉绎其人,并不是对姑娘不上心,只是他心中的执念更胜冉敏在他心中的地位。这个执意,或许在他幼年便深藏其中,随着年纪渐长而逐步根深地固,再也无法撼动。

她突然明白冉敏的选择,要对这一样的一个男人动情,实在太辛苦了,他的征程岁月漫长,而冉敏对他的感情会在这其中渐渐磨砺而散,说不定,还会因此痛恨于他。

所以她能够明白冉敏想在这段感情未成魔魇中终结的心理,宋嘉绎懂不懂呢?

幕僚因事来请宋嘉绎,他犹豫望了一眼冉敏,见她呼吸平稳,方放心同幕僚离开。

待他离开后,常在宋嘉绎身边的张进不经传唤便闻进门来。绢草很是愤怒,拦阻道:“这是姑娘养病的闺房,你不经传唤便擅自闯入,不怕宋家郎君责怪么?”

张进并不理会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请大姑娘成全我家主人。”

绢草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冉敏不利,忙拦在冉敏身前道:“你想做什么?”

“我家主人已不在,而我,瞒着我家主人而来,大姑娘可以睁眼。”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躺在床上的冉敏突然睁开了双眼。

他说的没错,冉敏早便醒了,碍于宋嘉绎在身边,故而她并没有睁开双眼,而装做依然昏厥。

她的身体依然虚弱,仍然力撑着爬起,绢草忙过去扶她,为她在腰下加上一个软枕。

才动这么几下,冉敏便出了一身虚汗,她喘息几声,双目凝视张进,问道:“你也是来劝我做阴丽华的?”

张进跪得笔直,摇摇头道:“不,下臣是希望姑娘可以远离京城,最好永远都别出现在主子面前了。”

冉敏笑笑,自嘲道:“原来只是离开还不够,若是饮鸩而亡,永远消失,让你家主子知道世上再无此人的好?”

张进摇头,“下臣不敢,然而说实话,这却是最好的选择。冉大姑娘,无论如何,主子出于自心,出于公心,选择你,都是下下之策。”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可被利用的价值?”冉敏笑笑。

“不,是因为主子对您陷的太深了。”张进道:“这不是好事。您可以依附于主子,却不能防碍主子的思想与决断。出于私,公孙家不可能将您这么一个心腹大患放在身边,他们辛辛苦苦为主子打下的江山,凭什么要与他人分享。”

“而出于公,主子身边有许多支持他的势利,而主子的存亡关乎他们的兴衰。他们不可能让一个外来的女子,防碍主子的夺权之路。”

冉敏听明白他的意思,她在宋嘉绎心中的地位很重,或许几次他曾为了她而与公孙家起争执。

对于支持宋嘉绎的人而言,他的胜负,直接决定他们的生死,所以宋嘉绎的行动,已不是一个人的事。

于公于私,她都不是宋嘉绎的支柱。冉家所支持的,是宋嘉绎的对手,太子。而冉敏只是孤身一人,她没有力量,帮助宋嘉绎,似乎更多,是他面上对她的围护。

多可悲,在宋嘉绎的下臣眼里,她只是一个依附他而存在的玩物,如今这个玩物防碍了宋嘉绎的前途,他们便要想方设法的抹去她的存在。

冉敏决定再给宋嘉绎一个机会,只是这个机会,这个选择,却决绝得很。一旦宋嘉绎选错,他与她,便很可能,从此以后,成为两道平行线,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