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

丁三拿了庞涓、孙宾二人,兴冲冲地直奔陈轸府宅,将细情禀知戚光。戚光大喜,当即带了丁三等,连夜叩响陈轸房门。

陈轸睡得正香,听得门响,问清是戚光,知有大事,赶忙披衣走到厅中。

戚光叩在地上,不无兴奋地说:“主公,小人查清了,那个所谓的龙爷正是庞缝人的儿子庞涓。小人方才已将那厮捉拿归案,听凭主公处置!”

“庞涓?”陈轸沉思有顷,点头道,“嗯,早该想到是他!庞字下面,不就是个龙字吗?带他上来!”

戚光击掌,早已候在院外的丁三等推攘着庞涓、孙宾二人走进厅中。

陈轸看一眼戚光:“哪一个是庞涓?”

戚光未及答话,庞涓已经破口骂道:“陈轸,你个卑鄙小人,魏国奸贼,庞涓恨不能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陈轸斜他一眼,缓缓说道:“掌嘴!”

戚光走过去,照庞涓连掌几嘴,庞涓左腮处的牙被打落一颗,嘴角流出鲜血,粘在脸上的络腮胡子也被他打落于地。庞涓强咬牙关,怒目圆睁,猛将一口鲜血和一颗牙齿“呸”地射到戚光脸上。

戚光恼羞成怒,拿袖子擦过,又要掌嘴,陈轸竟是点头赞道:“好小子,是个人物!”

庞涓张口又骂几声“奸贼”,陈轸皱下眉头,看一眼丁三:“封口!”

丁三动作麻利地从庞涓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塞入庞涓口中,从地上弯腰拾起假胡子,走到陈轸前面,跪在地上,半是禀报,半是邀功:“主公请看,就是这副胡子,昨日将小人蒙了!若不然的话——”见陈轸的目光缓缓转向孙宾,赶忙打住话头。

与庞涓的暴跳如雷相反,孙宾静静地站在那儿,既没有恐惧或愤怒,也看不出任何不安,安静得就如平日一样。

陈轸将他上下审视一番,缓缓说道:“观你气度,不似下人。能说说你是何人吗?”

孙宾应道:“卫人孙宾见过上大夫。”

“孙宾?”陈轸心头一动,“可是帝丘守尉孙将军?”

“正是在下。”

莫说是陈轸,即使庞涓,也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孙宾。

陈轸盯住他又看一时,点头赞道:“在下久闻孙将军大名。陛下伐卫时,你祖父孙机赴齐求援,你父亲孙操、叔父孙安平阳拒降,孙将军更是坚守帝丘。你们祖孙四人,让上将军吃了不少苦头啊。”转对戚光,“为孙将军松绑!”

话音刚落,孙宾退后一步,缓缓说道:“在下谢上大夫宽容,只是——”

“哦?”

“在下与庞少爷相交甚笃,情如兄弟,是以不敢独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顾念在下,亦须松开庞少爷!”

“嗯,”陈轸连连点头,又是一番赞叹,“孙将军义字当先,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只是孙将军明珠暗投,与此等人渣混在一处,且又甘做他的下人,实为不智!”转向丁三,“带他们下去,好生照看着!”

丁三答应一声,吆喝众打手带走二人。

戚光凑前一步:“主公,如何处置?”

“你且说说,该如何处置?”

“依小人之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戚光做出了抹脖子的动作。

“唉,”陈轸长叹道,“你就晓得杀人。这事情既然牵扯到卫国的孙将军了,还是送官为好!再说,庞涓杀死陛下御召过的渔人和樵人,就是钦定凶犯,前番又在宿胥口拒捕,连杀数名官兵,罪加一等,难逃一死。对于必死之人,若以私刑杀之,既没必要,又予人口实。至于孙将军,前时让上将军吃过不少苦头,如何处置,尚需示请上将军才是。”

“小人遵命!”

翌日中午,白虎提了只包裹,兴冲冲地从大街上回来,刚刚进院,就大声叫道:“夫人!夫人!”

绮漪忙从里屋迎出:“夫君,你回来了!”

白虎将包裹高高举起:“夫人,你看,此为何物?”

绮漪接过,打开一看,正是她的首饰盒,不无激动地说:“夫君,你——真的将它赎回来了?”

“是啊,那个掌柜死活不肯,后来,我说拉他见官,他才怕了。”

绮漪走过来,拉过他的左手,凝视那只被他斩断、又被医师包扎上的无名指,心疼地望着他:“它——还疼吗?”

白虎点头。

“夫君,您真狠心。”

白虎呵呵笑道:“不狠心,只怕戒不了。”

“嗯,”绮漪将首饰盒交与老家宰,凑前一步,将头伏在他的胸上,抚摸着肚皮,喃喃说道:“夫君,小白起他——听得高兴,这在里面踢奴家呢。”

望着她的甜蜜样子,白虎流出泪水。他扶起绮漪,走回堂中坐下。老家宰抱了首饰盒,走进里间,将之放回绮漪的妆台抽屉里。

看到老家宰走出房间,白虎想了想,吩咐道:“阿叔,你取出十七金,前去吴府,交与吴家二少爷,就说本少爷的偏院,不卖了。昨日借他一十六金,多的那一金,权作利息!”略顿一下,加重语气,“你可告诉他,就说本少爷要他识相点,收下金子,返还字据!”

见白虎真如换了个人,老家宰由衷高兴,乐呵呵地答应一声,复进绮漪房中,打开箱子,取出一十七金,匆匆走出院门。

白虎也换过一身服饰,挂上宝剑,转对绮漪道:“夫人,你好生守着,夫君出门做事去了!”

“做事?”绮漪大是惊讶,“奴家敢问一句,夫君欲做何事?”

白虎笑道:“夫人放心,不是去元亨楼!”

白虎别过绮漪,大步跨出院门,一气走到刑狱,递上牌子求见司刑。不一会儿,一名狱吏走出,引白虎走进刑狱大门,远远望到司刑已在府门外迎候。

白虎弯下腰去,深揖一礼:“白虎见过司刑大人!”

司刑回礼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请!”

二人携手进府,分宾主坐下。司刑打量一番白虎,爽朗笑道:“白少爷光临本府,可有要事?”

白虎多少有些尴尬,拱手道:“司刑大人,在下——在下此来,是想看看在下那套狱卒服是否还在?”

司刑呵呵一笑:“白少爷,不瞒您说,那套小卒服,被您前番摔在地上,再不见来,在下以为少爷不穿,就让别人穿了!”

“这——”白虎大失所望,一时怔了。

“怎么,白少爷今日为何想穿它了?”

白虎面色涨红,叹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在下如在梦中,今日梦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面,跟从大人做个狱卒,不想——”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哦?”司刑似吃一惊,点头道,“若是此说,在下倒可帮忙!”起身走到一边,拿出一套服饰,递过来,“白少爷,您试下这一套!”

白虎接过服饰一看,甚是诧异:“司刑大人,这——这不是狱卒服!”

司刑呵呵又是一笑:“莫管什么服饰,少爷只管穿上试试,看合身不!”

白虎细审衣物,见是上等丝缎,更是狐疑,目视司刑,见他不似取笑,就一件接一件地穿在身上。司刑凑前,整整衣襟,为他系上饰带,退后几步,审视有顷,满意地点点头,转对门外:“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两名狱吏急走进来。

司刑指着白虎:“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狱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狱中,掌囚职别仅次于司刑,在朝是下大夫,比一般狱卒不知高出多少。白虎始料不及,正自惊愕,两名狱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见掌囚大人!”

白虎没有应声,转向司刑:“司刑大人,这——”

“白少爷,是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过奉命而已!”

“朱大人?”白虎又是一惊。

“正是!”司刑呵呵笑道,“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拿了这套衣服过来,吩咐在下说,一会儿白少爷来了,若是他仍旧想穿狱卒服,就可让他试试此套。如果合身,就予他穿吧!白少爷,您看,这套衣服,不大不小,正合身呢!”

白虎似乎仍未回过神来。

司刑转对跪在地上的两个狱吏:“愣什么?还不快点起来,陪同掌囚大人查验各牢!”

两名狱吏赶忙起身,朝白虎弯腰揖礼:“掌囚大人,请!”

刑狱的最里面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面均是碗口粗的木栅,门也是木栅,外面挂着大锁。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处守值,四名狱卒分作两班,昼夜轮值。守值时,狱卒可隔着木栅,观察到囚牢里面的动静。

最深处一间囚室里,庞涓、孙宾各戴脚镣,靠墙盘坐。

孙宾闭目打坐,似在养神。庞涓大睁两眼,久久凝视着锁在两脚上的镣铐。镣铐甚重,是专为死囚设置的特大型青铜镣,看那样子,已是有些年头了。

庞涓观察一会儿,头也不抬:“孙兄!”

孙宾睁开眼睛,望着他。

庞涓指指脚镣:“知道这副脚镣,有多少人戴过吗?”

孙宾摇头。

“镣上有行字,写的是‘重耳十年铸’,据此算来,少说也有三百年了。这是死囚脚镣,凡戴它的人,长不过一年,短不过数日。平均起来,一年算作二人,当有六百人戴着它走向了断头台!”

已到这个时候了,庞涓竟有闲心细说这个。孙宾扭过头去,再次闭目养神。

“唉,”庞涓轻叹一声,“孙兄,你说,人生在世,如果是这样,就——就是像我们眼下这样,被关在大牢里,再让人戴上此等刑具,过一日,数一日,候着上那断头台,这——他姥姥的,岂不也是窝囊?”

孙宾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闭目养神。

庞涓恨道:“昨夜硬是让鬼迷了,信了那狗日的!若是有剑在手,想那几个泼皮,他娘的——”“咚”地一拳砸在地上。

绕来绕去,原是要说这个。孙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唉,这事儿全怪在下。庞兄要责,就责在下好了!”

庞涓抬头望向孙宾,见他平静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搅翻了的池水。孙宾贵为将门之后,又是帝丘守尉,统率逾万军卒,如今却是不明不白地跟他庞涓趟了这池浑水,被人关进死囚室里,若论起来,岂不更是窝囊?人家为你才成这样,都还没说什么,自己却在这里抱怨连连,羞也不羞!

想至此处,庞涓脸上一阵发烫,忽地起身,冷不丁站起,朝孙宾缓缓跪下。听到脚镣一阵索索响动,孙宾抬头一看,见是庞涓跪在地上,惊道:“庞兄,你——你这是为何?”

“孙兄在上,请受庞涓一拜!”庞涓倒头拜下。

孙宾亦忙改坐为跪,扶起庞涓,嗔怪他道:“庞兄,你——你这拜的是哪一桩啊!”

庞涓长叹一声,眼中泪出:“唉,庞涓身薄命贱,死不足惜,今又拖累孙兄,叫在下于心难安哪!”

“此言差矣!”孙宾急道,“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个缘字!孙宾有缘与庞兄结识,又有缘共赴死难,当是人生一大快事,何来拖累之说?”

庞涓愈加感动:“孙兄高义,庞涓今日始知。庞涓家世粗鄙,为人狂妄,孙兄若是不弃,涓愿与孙兄在此死牢之中结为兄弟。自今日始,你我情如手足,患难与共,生死不弃!”

孙宾应道:“在下能与庞兄义结金兰,共赴死难,于愿足矣!”

庞涓环顾四周,苦笑道:“孙兄,可惜此处既无香烛,也无酒肴,我们只能一切从简了!”

“结义在心,不在他物。你我有天地、神灵作证,要香烛、酒肴何干?”

“孙兄此话,庞涓听得舒服!来,我们对天地结拜!”

二人起身,相对而立,互揖一礼,面对面缓缓跪下。

恰在此时,两名狱吏引领白虎巡查过来。白虎指着这排囚室:“这是——”

一狱吏应道:“回禀掌囚大人,这一排是死囚室!”

白虎点头道:“走,看看去!”

三人一同走来,逐个囚室查看。走没几步,远远望到孙宾、庞涓相对而跪,白虎甚是惊奇,小声问道:“他们二人为何相对而跪?”

两名狱吏也看到了,皆是摇头。

白虎来了兴趣:“走,过去瞧瞧!”

三人弃过眼前几个囚室,径直走向最后一间,隔有十几步远,就已听到庞涓正在对天盟誓,誓曰:“苍天在上,大地作证,庞涓与孙宾于死囚室义结金兰。庞涓年幼为弟,孙宾年长为兄。倘若苍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庞涓誓与孙兄生死相依,富贵与共。若违此誓,万箭穿心!”

庞涓誓毕,孙宾亦誓道:“苍天在上,大地作证,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誓毕,二人对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又相对拜过,方才起身。听到人语声,二人转身。庞涓抬头,一眼望到木栅外面的白少爷,既惊且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揉了几揉,盯住他不放。

许是因为庞涓的脸上没了那套络腮胡子,许是因为白虎压根儿不曾想到龙爷会在这儿,竟是未能认出。

白虎站了一会儿,转身欲走,庞涓急急叫道:“白少爷!”

听到囚犯直呼他的名头,白虎大吃一惊,转身细看庞涓,迟疑道:“怎么,你认识本府?”

庞涓吃不准他是故意不认,还是将昨日之事真的忘了,因而没再说话,只拿眼睛死盯着他。白虎又想一会儿,仍旧想不起,问道:“你是何人?”

听他说出此话,庞涓当即阴下脸来,冷冷说道:“白少爷既不认识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关少爷之事!”

白虎被他说得莫名其妙,扭头看着两位狱吏,手指庞涓:“此是何人?”

一个狱吏应道:“回大人的话,他们二人皆是上大夫府上辰时送来的,说是缉捕归案的在逃凶犯,左边这个名唤庞涓,右边那个名唤孙宾,是庞涓同谋!上大夫特意交代,他们是朝廷钦犯,犯下不赦之罪,只待司徒大人报请陛下批过,即行问斩!”

白虎手指庞涓:“你说此人名叫庞涓?”

“正是。”

“上大夫可曾说过,此人所犯何罪?”

“回禀大人,小人查过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顽劣!”

“哦,如何顽劣?”

“此人本系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唤庞衡,曾是周室缝人。四个月前,此人潜入上大夫府中,因贪图钱财,谋杀曾经听到凤鸣龙吟的渔人和樵人,抢走陛下的三十赏金。此人携金而逃,却被护院罗文发现。此人凶性大发,将罗文杀死灭口,潜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儿拒捕,杀死官军多人,再次逃逸。官军正在四处捕他,不料他又潜回安邑,深夜潜入上大夫府中,再欲行凶,幸为早有防范的家丁所擒!”

庞涓听闻此言,冷笑一声,也不辩解,只是盯住白虎,再次问道:“白少爷,你是真的记不起在下了?”

庞涓越是这样说,白虎越是觉得面熟,闷头又想一会儿,陡地一拍脑袋:“嗯,在下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你是否去过元亨楼,掀翻过那里的赌台?”

庞涓点头应道:“看来,白少爷倒还有些记性。白少爷再想想看,在元亨楼里,还有一个自称龙爷的,白少爷可否记得?”

听到“龙爷”二字,白虎大吃一惊,细看庞涓,这也认出他来,失声叫道:“恩——”

后面的“公”字未及说出,白虎猛然意识到什么,赶忙打住,朝庞涓点点头,咳嗽一声,大声说道:“什么龙爷、凤爷,在下不曾认识,想必是你认错人了!”转对两名狱吏,“既然此人如此顽劣,你们可要守得严些。万一让他走掉,就吃罪不起了!”

白虎故意将“走掉”二字说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诉庞涓,他已心中有数,早晚必来救他。庞涓何等样人,心中早已明白,急忙叫道:“白少爷既然记不清在下,想是庞涓认错人了。庞涓还请白少爷转告陈轸那个奸贼,就说我走到阴曹地府,也必来拿他!”

见白虎三人走远,庞涓情不自禁,仰天爆出一声长笑。

掌囚府紧挨司刑府,是独门院子。白虎与两个狱吏回到府中,使二人尽数召来属下吏卒,逐一见过,免不得吩咐几句,让他们各司其职,众人也都喏喏应过。白虎让他们散了,转对两个狱吏道:“你们好好守值,在下有点小事,欲去司徒府一趟!”

听闻是面见司徒大人,狱吏忙道:“大人稍候片刻,下官为您唤车去!”

白虎惊道:“唤车?什么车?”

“大人的轺车呀!”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狱卒服的中年御者赶来一辆青铜轺车,停在门口。狱吏手指御者对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御者,大人何时出行,吩咐他一声就成!”

白虎未及说话,御者已拿过一只垫脚矮凳,摆在车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请!”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车中:“司徒府!”

白虎的马车行至司徒府,远远看到陈轸从府中走出,与朱威作别后乘车离去。朱威正要回府,见白虎过来,又立住脚步,候在那儿。

白虎远远停下,跳下车子,疾走几步,在朱威前叩道:“下官白虎叩见司徒大人!”

朱威笑道:“掌囚大人请起!”口中说着,人已走到跟前,将他亲手拉起,上下端详一阵,“嗯,这套衣服穿上,像个大夫了!”

白虎却是无心扯别的,直入主题:“司徒大人,下官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此地不是说话处,府里请!”

二人走进府中,白虎再次跪下,什么也不说,声泪俱下。

朱威一怔,赶忙将他拉起:“掌囚大人,你——这是为何?”

白虎泣道:“司徒大人,还记得昨日之事吗?”

“记得,记得!”朱威呵呵笑道,“不仅记得,简直就是历历在目啊!白虎,此番你能洗心革面,我、公孙衍,还有老家宰、绮漪等,心中别提多高兴了,打算忙过眼前几日,待陛下聘任你的诏书下来,大家一道去一趟白相墓地,将此喜事祭告相国大人!”

白虎急道:“下官说的不是这个!”

朱威怔道:“那——你想说什么?”

“您记得昨日那个龙爷吗?”

“当然记得。那小子是个人才,公孙衍对他赞扬有加,回来的路上,屡次向我提及此人。我打算得空就去访他一趟,荐他到朝中做事。哎,顺便问一句,你知道龙爷现在何处吗?”

白虎点头,含泪道:“司徒大人若要访他,可到下官的死囚室去!”

“死囚室?”朱威惊道,“龙爷怎么会在那儿?”

“龙爷是假的,他的真名姓庞名涓,就是官府几个月来一直通缉的在逃钦犯!”

朱威惊得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将他在死囚室中看到的及两个狱吏的介绍概要讲述一遍,朱威叹道:“唉,我知道此人,是被逼的。几个月前,公孙鞅与陈轸、公子卬结成一伙,想让君上称王,朝中只有白相和我反对。陈轸听说庞涓之父庞缝人能做王服,要他缝制,庞缝人不肯。陈轸强逼,庞家遂成这样。陈轸自以为他的这些事儿神不知,鬼不晓,如何瞒过我去?”

白虎急道:“庞家既有如此冤屈,我们何不放掉庞涓?”

朱威连连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庞涓杀人,皆是结过案的,刑狱前去验过,人证物证俱在。而庞缝人被逼做衣之事,因庞缝人、罗文已死,却是无从查起,单凭庞涓的一面之词,根本无法洗脱!再说,此事早成定案,想翻过来,难呐!”

“朱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朱威却似想起什么,抬头又问:“方才你说,庞涓那个同谋,是卫人孙宾?”

白虎点头道:“是他自己说的。他在盟誓时说,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朱威沉思有顷,自语道:“不会是帝丘守尉孙宾吧!如果是他,可就糟了!”

白虎一怔:“为何糟了?”

“那个孙宾是春秋名将孙武子后裔,其祖父孙机是卫相国,我曾与他见过一面,甚是敬服他的为人,可谓是忠勇俱全,体恤民情,堪与白相国比肩。孙机在卫十余年,卫国大治。若不是陛下兴师征伐,卫国本是一片乐土。其父孙操是平阳守丞、叔父孙安是平阳守尉,上将军伐卫时在平阳屠城,二人皆以身殉国,为孙门全了名节。不久前听说,平阳发生瘟疫,孙相国前去探望疫民,染病仙去。如此算来,孙氏一门,只有这个孙宾了。如果真是此人,上将军本是记仇之人,必不饶他。陛下因有河西之败,也必将气撒在此人身上!”

“司徒大人,如此看来,于公于私,于情于义,我们都得救下他们才是。”

“这是通天大案,如何能救?再说,陈轸也不是好应付的。方才他来,为的就是此案,说是陛下甚是关注,要我秉公处置。这是在拿陛下压我,我敢说,此时没准儿他就在陛下那儿。唉,眼下看来,二人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怕难逃死罪。”

白虎急了,跪下求道:“司徒大人——”

朱威沉思有顷,抬头说道:“你看这样如何?这件事情你只当没有告诉我,我也压根儿不知情。你可去找公孙衍,他点子多,或有办法救二人之命。”

白虎听了,不及告辞,起身走向门外,急急跳上车子:“快,到公孙衍家。”

白虎见过公孙衍,将情由细说一遍。公孙衍思忖有顷,呵呵乐道:“朱司徒已经答应放走他们,你还跑来找我干什么?”

白虎愣了:“他——他何时答应的?”

公孙衍呵呵又是一笑:“看你这脑筋,就不会拐个弯儿。你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眼下就在你的手里,司徒说他压根儿就不知情,你也从未告诉过他,分明就是要你放人!”

“可——刑狱守备甚严,在下如何去放?”

公孙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说,在下有个一个方儿,少爷或可一试。”

在白虎穿上掌囚服的第三日,魏惠王的正式任命诏书也下发到刑狱。朱威宣完诏书,白虎显得特别高兴,对司刑揖道:“下官蒙府上荫佑,无尺寸之功却得此位,甚是过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聊表谢意!”

司刑忙道:“白少爷不说,在下也在寻思此事。在此狱中,迎来送往本是常情,吏员升迁调动,均要庆祝一番。公子浪子回头,又蒙主君钦点,庆祝更应隆重一些才是。这样吧,由在下张罗,刑狱所有吏员均到元亨楼小酌一番,少爷意下如何?”

“下官谢大人恩典。下官初来乍到,不能厚此薄彼,因而想请狱中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部属,无论吏员狱卒,皆喝一杯,可刑狱重地,须臾离不开人,却是为难!”

司刑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这个好办,由在下出面,将酒菜叫到狱中,大家就在狱中热闹一番,庆贺、守值两不耽搁,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白虎从袋中摸出十金,递与司刑,“这点小钱,大人暂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尽由大人作主!”

司刑赶忙推却:“为公子庆贺,何能再用公子的钱?”

“大人若不拿去,这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推辞不脱,只好接过十金,安排属下分头操办。

向晚时分,掌囚府中开始吆五喝六,杯盘狼藉。白虎原本善酒,只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尽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强陪饮一爵。

酒过三巡,见司刑及众狱吏俱已醉了,白虎提过酒壶,带上两只大碗,拿上一只烤鸡,二斤牛肉,径直走向死囚室方向。两名守值的狱卒听到脚步声,迎出一看,见是白虎,急急叩拜于地:“小人叩见掌囚大人!”

白虎放下酒具,亲手将他们扶起:“今日本府大喜,大家皆在畅饮,你们二人却在守值,实让本府过意不去。来来来,本府陪你们小饮几碗!”

掌囚大人亲自问候,这又敬酒,两名狱卒感激涕零,跪下叩道:“小人谢大人恩典!”

白虎将烤鸡撕成碎块,与牛肉放在一道:“来来来,咱们边吃,边喝,顺便唠叨一会儿!”

两个狱卒道:“谢大人赏赐!”

白虎陪两人各饮几碗,拉一阵儿家常,得知二人一个叫冯贵,一个叫陈淇,皆是有家室的实在人,迟疑半晌,终是狠下心来,转过话锋:“牢室里可有动静?”

冯贵应道:“回大人的话,并无动静!”

“此处是狱中重地,差错不得。本府也算是新官上任,大家又都在那儿狂欢,本府甚是放心不下,想去查看一下,你们可否陪我走走?”

冯贵、陈淇赶忙放下酒碗和手中鸡块,拿袖抹过嘴巴,打了火把,引领白虎挨牢查看。查至最后一间,白虎指了指牢房:“冯贵,听说他们是钦犯,可得守得严些。你打开牢门,本府进去看看!”

冯贵打开牢门,与白虎一道进去。庞涓、孙宾早知白虎用意,躺在地上只不作声。

白虎盯住二人看有一会儿,抬头问道:“他们的脚镣能打开吗?”

冯贵指指腰间钥匙:“回大人的话,死囚的脚镣是通用的,这把钥匙均可打开!”

白虎点点头,走出牢门。冯贵正在锁门,白虎陡然拔剑刺死陈淇。冯贵听到后面声响,回头一看,见陈淇已闷声倒地,一时惊得呆了。白虎拔出宝剑,将剑尖对准冯贵的胸膛。

冯贵吓得两腿发颤,结巴道:“大——大人!”

白虎长叹一声:“唉,冯贵,待会儿见到陈淇,你就对他说,是本府对不住你们,你们的家小,自有本府养着!”话音刚落,剑尖已透冯贵后心。

白虎从冯贵腰间拔出钥匙,推开牢门,打开庞涓、孙宾的脚链,又将冯贵、陈淇的尸体拖入囚室,拔出他们的佩剑,递与庞涓、孙宾各一柄,叫庞涓、孙宾脱下二人的服饰套在身上,急急说道:“恩公,此地不是说话处,快随我走!”

庞涓略一思索,用手指饱蘸了两个狱卒的血,在墙上飞快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庞涓。”

庞涓写完,与孙宾远远跟在白虎后面,径朝外面走去。

快到刑狱大门时,白虎让二人装作醉状,相互搀扶了,蹒跚着走出。门卫早知里面办酒,又见二人一身狱卒打扮,已是大醉,哪里辨出真假,任由二人走出门去。

出刑狱之后,二人在一处阴影下略候一时,见白虎匆匆出来。庞涓喊住他,三人飞速沿着街道,奔至城墙边。因无战事,城墙上并无兵士。三人选好较为隐蔽之处,白虎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拿出两套衣服,让二人换过,又取出一条绳索,系在城垛上。

待做完这一切,白虎方才扑地叩拜于地:“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急急拉起:“白少爷快快请起!”

白虎起身。

庞涓嗔道:“少爷拜的是哪一出?若是叩拜,也该在下拜少爷才是!若无少爷,庞涓一命休矣!”

“恩公万不可说出此话。没有恩公,白虎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庞涓手指孙宾,“白少爷,这是孙兄,是在下在牢中结拜的义兄!”

白虎揖礼:“白虎见过孙兄!孙将军大名,在下久仰了!”

孙宾回揖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您这样放走我们,上面查出,就是死罪!”

“孙兄放心,此事当由在下料理。事不宜迟,你们快走!”白虎说完,又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入庞涓手中,“恩公拿上这个,快快下城!”

庞涓接过一看,沉甸甸的却是一只钱袋,也不推辞,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后会有期!”朝白虎深揖一礼,转身缒下城去。孙宾拱手别过,亦缒下去。

白虎与二人挥手作别,转过身,没入黑暗中。

上大夫府中,陈轸正在书房里写字,戚光急急进来,不及见礼,哑着嗓音道:“主公,出——出大事了!”

陈轸放下毛笔,斜他一眼:“什么大事?”

“庞涓他们——逃了!”

陈轸心头一沉,瞪大眼睛望着戚光,似是不肯相信:“死囚牢里如何能逃?”

“说是昨日半夜,庞涓假作肚疼,骗来狱卒,杀死二人,用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锁链,穿了狱卒服饰,缒城逃走了!”

陈轸眉头紧皱,抬头问道:“朱威知道不?”

“小人探过了,朱威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当即发出追缉告示,撤了司刑之职,具表奏过陛下了!”

“哦?”

戚光凑前一步,小声说道:“主公,小人对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狱,壁垒重重,盘查极严,数十年来未曾发生过一起死囚越狱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仅过数日,就让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与司徒有关?”

“小人只是猜度!那——那个庞涓还在墙上写下两行血书!”

“血书?是何血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候我三年!”

陈轸心头一凛,半晌,长叹一声:“唉,看来你是对的,不该将他们送官!”脸上现出一股子恨劲,“朱威这厮,看起来温吞,做事却狠,竟敢——”

“主公说得是,庞涓准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陈轸沉思许久,摇头道:“参他要有凭据。刑狱是他的地盘。他敢如此放人,必然早有应对。再说,元亨楼之事,公孙衍想必知情。他们二人早就串在一起了,我若告他,他必回头反咬于我。眼下元亨楼声名狼藉,陛下或有所闻,倘若借机追查,岂不坏我大事?再说,朱威既是国戚,又手握重权,陛下对他亦信任有加。眼下正是非常时期,我们何能为这小事自乱方寸?”

“主公看得远,小人叹服!”

陈轸冷冷说道:“至于姓庞这厮,量他一条小小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涛?多放些人下去,查访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斩后奏!你可放出话去,无论是谁,只要拿到庞涓脑袋,本府悬赏百金!”

“小人遵命!”

庞涓、孙宾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纱帐,或走偏僻小路,晓宿夜行,不一日已到韩境。

既至韩境,二人也就松下一口长气,信步走去。行有数里,赶至一个三岔道口,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庞涓走到前面,看过旁边的路标,对孙宾道:“这两条路,一条往南,可到宜阳,另一条往北,可到上党,孙兄,我们当去何处为好?”

“贤弟欲至何处?”

“在涓心中,唯有报仇雪耻四字,余皆不存!”

孙宾沉思有顷:“贤弟心情,宾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贤弟若是勉力为之,或会欲速不达,大仇未报,自己反受其害!”

“孙兄所言甚是!”庞涓点头道,“何去何从,在下真也没个谱儿。孙兄可有去处?”

“在下此番出来,原是要去云梦山的。”

“云梦山?去那儿何干?”

“不瞒贤弟,在卫之时,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宾甚是敬服巨子,诚意拜他为师,不料巨子力荐在下前往云梦山学艺。据巨子所说,云梦山中有个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子,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为师,本欲经宿胥口过河水,直去云梦山中,不料先遇小偷,后遇贤弟,生出许多曲折来!”

庞涓笑道:“看来,我们兄弟是前生有缘,想躲也躲不去的。不知孙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学何艺?”

孙宾亦笑一下:“在下天性愚痴,除兵学之外,并无其他喜好,因而欲拜先生,求学用兵之道!”

庞涓眼睛大睁,不无兴奋:“用兵之道?这也正是在下心中夙愿!”

“哦?贤弟既有此说,我们兄弟何不同往云梦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

“好!待在下学有所成,再来找那奸贼算账!”

孙宾望着两条岔道:“贤弟,此去云梦山,哪一条路好走?”

庞涓指指朝北方向:“就这一条!”

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姿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

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心情也如眼前的秋情秋景一样,四只脚更是越走越起劲儿。他们转过几道弯,走进一条山谷,看到谷口竖着一石,上面刻着“鬼谷”二字。

二人在石旁肃立片刻,对石头各揖一礼,方才抬腿入谷,内心虔诚就如朝圣一般。二人沿着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果见前面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坐着一个小孩。走近一看,他们认出是在洛阳见过的童子,心中大喜。童子盘腿闭眼,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草坪上。

张仪上前一步,揖道:“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刚进谷中,童子就已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做出来的。

张仪知他是在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提高声音:“请问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来时,是否看到一块刻有大字的石头?”

张仪点头道:“看到了!”

童子再次闭上眼去:“既然看到了,你还问个什么?”

张仪一拍脑袋,对苏秦苦笑一声:“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在吗?”

童子缓缓起身,朝草舍里喊道:“蝉儿姐,有客人到!”

一不会儿,一身山民打扮的玉蝉儿走出屋子,见是张仪、苏秦,陡地一怔,旋即镇定下来,款款走来。

一眼看到玉蝉儿,张仪的心就咚咚狂跳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整个就如呆了一般。

苏秦亦吃一惊,小声冲张仪吟道:“是雨公主。”

张仪仍旧愣在那儿,似是没有听见。

玉蝉儿走到童子身边,停住脚步。童子见他们仍在发愣,大声叫道:“蝉儿姐来了,有话快说!”

苏秦拿手肘碰碰张仪,张仪打个惊怔,陡然醒来,趋前一步,揖道:“在下张仪见过雨公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认错人了,此地没有雨公主!”

张仪一愣,又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仙姑!”

玉蝉儿依旧冷冷说道:“此地也没有仙姑,小女子名叫玉蝉儿!”

张仪只好再打一揖:“在下张仪见过玉蝉儿姑娘!”

玉蝉儿回揖一礼:“两位士子到此幽谷,有何贵干?”

“回姑娘的话,我们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请问二位,拜见先生所为何事?”

“这——”张仪不好再说,转望苏秦。

苏秦跨前一步,深揖一礼,拉开腔调唱道:“在下洛阳苏秦,苏秦见过姑娘!王城路遇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姑娘帮忙!”

玉蝉儿见他不再结巴,反倒唱得有趣,加之在宫中也已发生过锦囊之事,脸色顿时晴朗起来,回揖一礼:“玉蝉儿见过苏士子,请问士子锦囊何在?”

苏秦从怀中掏出锦囊,双手呈上。玉蝉儿示意,童子上前接过,转交给她。

玉蝉儿拆开锦囊,略看一遍,还与苏秦道:“士子有此锦囊,想必与先生有缘。只是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无法容留士子。请士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之日,你们再来如何?”

张仪急问:“姑娘可知先生何时归来?”

不待玉蝉儿说话,童子接道:“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

张仪惊愕,望向苏秦:“苏兄,这——”

苏秦再次长揖,唱道:“恳求蝉儿姑娘,再帮一个大忙;可否容留我等,谷中恭候先生?”

玉蝉儿应道:“两位士子愿留谷中恭候先生,小女子并无异议。只是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两位公子何以栖身?”

张仪一听有门儿,赶忙说道:“姑娘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我们绝不打扰姑娘!”

童子应声接道:“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可这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

张仪眼睛一眨:“小兄弟,告诉你吧,到了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

童子斜一眼张仪,嘻嘻笑道:“树上倒是好去处,只是这道山沟里有花豹,特会爬树,专喜夜间觅食。还有蟒蛇,若是夜半子时有一条嗅到美味,爬上树去,士子可就——”

张仪吃他一吓,正自心惊,苏秦唱道:“姑娘好心容留,苏秦谢过姑娘。至于何处栖身,我们自有主张!”

“既然两位士子执意留下,就请自便吧!”玉蝉儿说完,一个转身,款款走回草庐。

苏秦看看日头,示意张仪,自己率先走到草庐前面,放下包裹。张仪跟上,与苏秦一道登上一处高坡。苏秦放眼四望一番,下坡走到离草庐二百步开外的一个山窝子里,左审右看,步量数次,甚为满意,朝张仪点了点头。

张仪不明就里,不无奇怪地望着他:“苏兄,你——这是干啥?”

苏秦唱道:“此处适宜读书,可以起房造屋!”

“起房造屋?如何起房造屋?”

“贤弟请取斧锯,随我进林伐树!”

张仪走到草庐前,向童子讨借斧锯。童子拿出一把斧子,说是只有斧子,没有锯子。张仪看看斧子,还算锋利,拱手谢过,别在腰间,与苏秦一道走到山上,不多一时,两人已是各扛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吭哧吭哧走下山来。

二人埋头干到天黑,山窝子里已经堆起十余根木头。是日夜间,天气甚好,童子借与二人两条草席和一床薄被,他们就在草地上躺下。许是太累了,二人话也未及多说,不一会儿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秋露甚大,天气骤凉,二人身上尽皆潮湿,硬被冻醒了。苏秦忖知无法再睡,就与张仪一道又上山去,干到天黑,大小树林再次扛回数十根。至第三日,苏秦借来镰刀,二人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将之铺在地上。再后是搬运石头,割藤条,一连忙活数日,备妥了建房用的各种料材。

接着又干数日,二人依靠双手,在这个小山窝子里搭起两间简易草屋。到第十日黄昏,苏秦爬在房顶,开始铺缮最后一捆茅草。

张仪出身于富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此番亲手搭出两间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个孩子似的走出这个门,串入那个门,而后“噌噌”几步离开草舍,走到二十步开外处,站在那儿,眯缝两眼凝望自己的杰作,美得合不拢口。

苏秦环顾左右,见彻底完工了,这也爬下木梯,朝张仪扬了扬手。张仪飞跑过来,嘻嘻笑个不住,在苏秦肩头连拍数拍:“行啊苏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搁在这儿,真得学那有巢氏哩!”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童子的叫声:“两位士子,蝉儿姐叫你们吃饭哩!”

听到玉蝉儿赏饭,两人皆是一怔。

张仪喜道:“苏兄,快,二公主必是瞧见我们这些日来辛苦,犒赏我们哩!”

苏秦搓搓两手,拍打几下身上,抖去衣服上的草屑子,腼腆地笑了。

草庐外的草地上,童子已在一条石几上放着一盆粟米粥和两只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蝉儿盘腿坐在草地上,看二人一眼,笑道:“这些日里,你们一定累坏了,喝碗稀粥吧!”朝童子丢了个眼色。

童子拿起碗、勺,舀满两碗,一人面前各摆一碗。张仪端起来,见已不烫了,呼呼啦啦连扒几口,咂咂嘴道:“好香啊!”转向玉蝉儿,“是姑娘烧的?”

童子接道:“当然是蝉儿姐烧的!”

张仪有心巴结,脱口赞道:“啧啧啧,张仪从未喝过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士子此话,怕是饿出来的。”

张仪扭头朝向苏秦:“是不是饿出来的,苏兄你说!”

亦在喝粥的苏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声唱道:“苏秦诚心褒奖,碗中粥美味香!”

张仪朝玉蝉儿笑道:“怎么样,非在下一人之见吧。”

玉蝉儿未及说话,童子转向苏秦:“蝉儿姐的粥煮得再好,也不及苏士子唱得好!”

玉蝉儿“噗”地又是一笑。童子却没有笑,好奇地盯着苏秦:“童子甚想知道,苏士子为何总要唱歌呢?”

童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苏秦脸色涨红,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苏秦生来舌根僵,不能说话只能唱!”

童子故作思考一下,点头道:“嗯,童子明白了。苏士子如果说话,就会结巴,而唱起歌来,就不会结巴了,是不?”

苏秦点头。

童子又想一会儿:“苏士子,唱歌虽好,总得先编词儿。唱上三日五日,词儿倒是好编。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苏士子总不能一直编那许多词儿吧?”

此话点到了苏秦的死处,他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童子同情起来,看着苏秦,轻叹一声:“唉,说话结巴真不方便,苏士子,您想没想过治好它?”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

玉蝉儿笑了,转对童子:“你放心吧,此病先生能治。先生留与苏士子锦囊,约他来此谷中,不为别事,只为治疗他的口吃。只是士子来得不巧,刚巧遇到先生云游,这才误了。”

经玉蝉儿这一说,苏秦、张仪心头皆是一震。他们此来,治疗口吃倒在其次,拜师学艺才是真章。玉蝉儿此话,无异是断了他们的去路。然而,锦囊上写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看一眼,埋头自去喝粥。

童子一拍脑门:“蝉儿姐,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事。先生临走出时,曾留给我一包药丸,说是可治舌病。先生别的没说什么,我这舌头又是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那儿,过这么些日子,竟是将它忘了。”

玉蝉儿沉思有顷,点头道:“嗯,若是此说,这包药丸,想必是先生留与苏士子的。你去拿来看看。”

童子应过,不一会儿,提着一只药包走出草堂。

玉蝉儿拆开一看,高兴地说:“快看,正是先生留给苏士子的,还有话呢。”

玉蝉儿拿出一片竹简,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苏秦舌药,一日一丸;百日药尽,口吃可痊。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以说代吟,舌根自软。”

苏秦拿过看了,放下饭碗,“扑通”跪在地上,望空泣拜:“先生,苏秦——”

许是过于激动了,苏秦连拜三拜,只是将头埋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张仪见他埋得久了,伸手拉他起来,呵呵笑道:“苏兄,你不要只顾高兴,忘了先生的话。先生说了,要你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你唱这么久了,也该吟上一吟!来来来,先吟一首诗,就‘关关雎鸠’!”

苏秦点点头,见玉蝉儿、童子都在拿眼睛望他,当下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苏秦一口气吟出来,果是不见结巴。

张仪连声鼓掌:“真是绝妙主意,苏兄吟咏起来,哪里像个结巴?”

苏秦腼腆一笑,朝玉蝉儿、童子各揖一礼,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苏秦谢过童子!”

玉蝉儿、童子各还一礼。童子咯咯笑道:“果是吟了好,不用编词儿,苏士子想说什么,尽可顺口吟出了。”

苏秦朝童子也是一笑,正欲说话,却见玉蝉儿将那包药丸递过来,扫过苏秦、张仪一眼,话锋一转,缓缓说道:“苏士子,先生留与你的锦囊何在?”

苏秦伸入袖中,将锦囊取出,双手呈上,吟道:“回禀姑娘,锦囊在此。”

玉蝉儿接过锦囊,看也不看就纳入袖中,朝二人各揖一礼:“苏士子,先生在锦囊里答应你的,已经兑现了。两位士子再住下去,就是多余。”指着盆中的稀粥,“这锅稀粥,就算是小女子为两位饯行吧。两位士子吃饱喝足,就可下山去了!”

此话一出,苏秦、张仪尽皆失色,尤其是张仪,简直是呆如木鸡,手中的木碗歪在一边,尚未喝完的稀粥从倾斜的碗里流出来,滴落在草地上,他竟是浑然不觉。

童子急了,大声叫道:“张士子,快,你的粥,全都流到地上了!”

张仪打个惊愣,低头扫稀粥一眼,再次抬头,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玉蝉儿。

玉蝉儿回望过来,冷冷说道:“张士子,你这样看着我,却是为何?”

张仪似也回到现实中,将碗放回几上:“蝉儿姑娘,若是此说,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拿过他的木碗,指着它扑哧笑道:“张士子,你这碗都快见底了,你却说不喝,如何能行?”

张仪发起倔来:“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里的,在下还出来就是!”说完,走到一边,伸手在嗓眼里抠了几抠,不一会儿,大半碗稀粥竟然全让他呕了出来。

玉蝉儿冷冷地看着他,见他呕毕,才又说道:“张士子,这碗稀粥,只是小女子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无话说。”走到石几前面,拿起苏秦放下的木碗,将碗盛满,双手递与苏秦,“苏士子,你不会也不喝吧!”

苏秦双手接过,弯腰朝玉蝉儿鞠一躬,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

“苏士子只要喝下这碗稀粥,就算谢了!”

苏秦二话不说,将一碗稀粥呼呼几口,就将大半碗喝下肚去。

张仪见她这般,真正急了,话也说不成句:“上——上苍作证,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蝉儿冷冷望他一眼,截住话头:“张士子,苏士子,你们看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该的。小女子既不会感激,也不会伤情。只是这道谷中,两位士子不能住了,也没有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恳请二位下山去吧,否则,先生若是回来,必会责怪小女子的!”

苏秦已看出来,玉蝉儿铁了心要赶他们下山。此前他们早已议定进山学艺,还未见到先生,竟然就被赶下山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苏秦放慢喝粥速度,勾头思忖对策。待一碗稀粥喝完,苏秦也似想好了,将空碗放回几上,朝玉蝉儿再鞠一躬,吟道:“苏秦再谢姑娘美粥!”

“小女子的话,苏士子尚未回复呢?”

苏秦拖长声音,半吟半唱:“苏秦这就回复姑娘!”捧起药丸,“先生留下药丸,只说能治在下之病,可药丸是否灵验,仍是未知。再说,此药服下,在下若有什么不适,却又如何是好?姑娘原本仁慈,在下恳请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谷中再留数日,一则观望此药疗郊,二则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口吃,于在下就有再生之恩,无论如何,在下也得见上先生一面,当面致谢才是!”

苏秦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玉蝉儿倒也无话可说,硬要驱赶他们,显然已是不妥,遂将两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蝉儿姐,苏士子既如此说,就让他们留下来算了。反正谷里也没外人,先生又不在,多两个会说话的,岂不热闹?”

玉蝉儿白他一眼,转对苏秦:“苏士子既然还想再候几日,就请自便,小女子回屋去了!”

看到玉蝉儿转过身去,款款走进屋中。张仪两步跨到石几跟前,将盆中稀粥尽数盛过,连喝数口,抿抿嘴由衷叹道:“乖乖,这个小女子真能整人!在下服了!”

接下来是数日阴雨。因有两间草屋,苏秦、张仪的日子甚是好过。

这日午后,苏秦拉上张仪,准备前往林中,采些野菇以改善生活。

二人背起竹篓,走出房门,正欲拐上山去,童子从草堂那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远远喊住他们,及至走近,神秘兮兮地说:“两位士子,我来告诉你们,先生云游,方才回来了!”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啪”地扔下竹篓,赶回草舍,匆匆换过衣冠,走进鬼谷子的草堂。

听到说话声,玉蝉儿迎出来。

张仪揖道:“听说先生回来了,我们特来拜见,烦请姑娘禀报一声!”

玉蝉儿指指刚刚挂起来的竹帘:“先生刚回,正在午休!”

苏秦、张仪隔帘望去,果见先生帘后端坐,似已入定。张仪、苏秦二话不说,膝盖一软,对帘跪下,叩在地上恭候。

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纹丝不动。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仍是纹丝不动。

张仪以肘碰一下苏秦,苏秦侧脸望他。张仪低声道:“不知怎么的,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苏秦吟道:“贤弟所为何事?”

张仪朝竹帘里面努一下:“你说,先生他——该不会记恨洛阳之事,不容我吧?”

话音未落,鬼谷子已张开两臂,前后左右舒缓几下,出声吟道:“萧萧兮谷风,幽幽兮山林。佳人兮有约,悠悠兮我心。”

张仪一惊,吐下舌头,伏头于地。

玉蝉儿听到声音,缓缓走入帘后,对鬼谷子禀道:“山外两位士子求见先生,已经恭候多时了!”

鬼谷子道:“哦,有客人来,撤掉帘子吧!”

玉蝉儿撤去竹帘,鬼谷子旋过身子,正对二人。

苏秦、张仪连拜三拜,伏于地上。

鬼谷子呵呵笑道:“老朽云游多日,今日方回,本欲稍歇片刻,不想一定竟是几个时辰,让客人久等了!”

苏秦吟道:“晚辈冒昧来此谷中,有扰先生宁静,还请先生宽恕。”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老朽想起来了,你就是洛阳那位客官。是老朽请你来的,怎能说冒昧呢?老朽云游之前,已将配好的草药留于谷中,童子可否交与客官?”

苏秦再拜,吟道:“晚辈已按前辈所嘱,每晚一丸,服过一些时日了!”

鬼谷子点头道:“嗯,服了就好。对你来说,这些药丸虽能软舌,却不紧要!”

“前辈是说,”苏秦急了,“晚辈之病,连这些药丸也不济事?”

“是的。”鬼谷子应道,“你的口吃非先天所致,乃后天养成。你心气甚高,却无自信。于你而言,口吃并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苏秦沉思有顷,再拜于地:“晚辈谢先生指点迷津!”

鬼谷子的目光转向张仪:“哦,这位客官,老朽也想起来了。你别是追进山来扯老朽的招幡么?”

张仪打个惊愣,全身一寒,赶忙叩道:“晚生不敢!”

“既然不是来扯招幡的,你来此处何事?”

“我——”张仪眼珠儿一转,“晚生愿赌服输。先生神算,句句灵验,晚生输与先生三个响头,特来奉还!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三个响头!”

话音落处,张仪不由分说,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好了,”鬼谷子点头道,“三个响头老朽已经收下,你可以走了!”

张仪急了,忙以臂肘碰碰苏秦。

苏秦吟道:“晚辈还有一求,乞请前辈允准。”

“是求卦否?”

“晚生非为求卦。晚辈此来,疗治口吃倒在其次,首要是恳求先生允准一事。”

“客官请讲。”

“晚辈乞请先生容留我二人随侍左右,听先生教诲。”

鬼谷子沉吟半晌,转向张仪:“这位客官,你也这么想么?”

张仪赶忙拜道:“晚生不才,欲与苏士子一道,求拜先生为师!”

鬼谷子点点头,缓缓说道:“好啊,你二人有心求学,可喜可贺。时下学者如林,大家鹊起,有孟轲之流治仲尼儒学,有庄周之流治老聃道学,有随巢子之流治墨翟墨学,有公孙鞅、申不害之流宣扬法学,有惠施、公孙龙之流开名实之宗,有淳于髡、邹忌之流以隐语取胜,有桓团之流以诡辩盗名,还有杨朱、彭蒙、田骈、慎到之辈,皆是大家,无不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列国更是学宫林立,学风骤起,老朽问你,你们缘何不去投奔他们,反而来此深山老林,求拜一个山野老叟呢?”

听到鬼谷子一连说出这么多名字,张仪豪气陡来,出口应道:“晚生遍观百家学问,或宣扬大道,或彰显小技,多为矫饰之术,不堪实用!”

鬼谷子点下头,态度和蔼:“为何不堪实用,客官能详言否?”

张仪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庄之学远离尘嚣,提倡无为而治,而方今天下,若是无为,根本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道以仁义为本,以礼乐为准,而天下早已礼崩乐坏,不仁不义,也是难行;墨、杨之学修身有余,治世不足,是以诸侯弃之不用;刑名之学,只求以力服人,难以驰远;名实之争、诡辩之说,纯属矫饰做作,不堪取用;至于用兵之要、阴阳之术、商贾之道、农桑之论,凡此种种,虽说有用,无不过于褊狭,不足以救当今乱世!”

鬼谷子缓缓说道:“所以你就跑到这道山沟里来了!”

“正是!”张仪顺口应道,“晚生听闻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天下学问无所不知,遂与苏秦奔波千里,赶赴此地,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准允!”言讫,再拜于地。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缓缓说道:“张士子别是听错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实无所知,何来经天纬地之才?再说,方才听你所言,百家学问已尽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纵使读过两册书,哪能及你?老朽门前流淌的不过是条小小山溪,容不下你这一条大龙啊。”

鬼谷子此言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张仪由头顶寒到脚心,连连叩头:“晚辈失言,请先生海涵!”

鬼谷子的声音依旧十分和善:“言为心声,何失之有?”转向玉蝉儿,“蝉儿,天色已晚,可让这位客官在谷中暂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话音未落,鬼谷子已经起身,径入洞中。

张仪一急,口叫“先生”,爬起来就要追去,却被玉蝉儿挡在前面,伸手拦住:“张士子!”

张仪又羞又急,看她一眼,悻悻地与苏秦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张仪抱头闷坐一时,缓缓起身,一声不响地收拾行李。苏秦看到,扭头也朝自己房间走去。张仪心头一怔,跟过去一看,见苏秦也在收拾行李。

张仪急道:“苏兄,你——你这是为何?”

苏秦吟道:“跟贤弟一道下山!”

张仪将他拦住:“先生只说让仪下山,没说让苏兄下山,苏兄自应留在谷中才是,收拾什么行李!”

苏秦退后一步,在榻沿上坐下,长叹一声:“唉,贤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张仪见苏秦说得真切,心中感动,苦笑一声,朝嘴巴上猛掌几嘴,恨道:“都怪在下这张臭嘴,这——这——这真是活该呀我!”

苏秦沉思一时,缓缓吟道:“贤弟稍候一时,容在下再去求求先生。”

“只怕苏兄求也没用!”

苏秦吟道:“贤弟何说此话?”

张仪叹道:“唉,在下原以为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谁想他竟如此小气!显而易见,先生必是记恨在下在洛阳犯下的狂妄旧事,不肯容我!”

苏秦也不回话,径自走出草舍,来到鬼谷草堂,见过玉蝉儿,说明来意。玉蝉儿走进洞中,不一会儿,出来对苏秦道:“苏士子,先生愿意见你,请进!”

鬼谷草堂顺山势而建,堂中有条甬道,直通一个山洞,草堂、山洞连成一块,浑然一体。苏秦跟在玉蝉儿后面,七拐八转,走至一处,上面挂着布帘。

玉蝉儿候立帘外,小声禀道:“先生,苏士子来了。”

“让他进来。”

玉蝉儿掀开布帘,对苏秦让道:“苏士子,请。”

苏秦进去,叩于地上,吟道:“晚辈叩见先生。”

鬼谷子开门见山:“你是来替张士子求情的吧!”

“正是。”

“说吧!”

“晚辈与张士子在洛阳义结金兰,情如手足,约定同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今先生不留张仪,唯留晚辈。晚辈若是独留鬼谷,有违结义盟誓。晚辈是以斗胆恳求先生,一并留下张士子,乞请先生恩准!”

“在此谷中,唯有天道,没有忠义。老朽留你,一是老朽与你有约在先,二是观你天性纯朴,颇有心力,若是苦修勤练,或可成为道器。如果你无法忘却世间忠义,就同张士子一道下山去吧!”

苏秦思忖有顷,叩首再吟:“恳请先生再容晚辈一言。晚辈先天不足,资质愚钝,才华学识远不及张士子。晚辈心虽有余,力却不足,若是留此修炼,恐怕有辱师门,是以愿代张士子下山,乞请先生容留张士子践约修学!”

鬼谷子摇摇头,轻叹一声:“唉,你好糊涂,这修身悟道,难道也是可以随便拿来转让的?”转对玉蝉儿,“蝉儿,这位客官说他先天不足,资质愚钝,已无信心在此修炼。他若愿走,就让他一并走吧!”

玉蝉儿走过来,朝苏秦揖道:“苏士子,请!”

苏秦耷拉了脑袋,没精打采地走回草舍。

天色昏黑,张仪看不清苏秦的表情,只见一个黑影远远走来,知是苏秦,赶忙迎上:“苏兄——”

苏秦走到近前,轻轻摇头。

张仪仰天爆出一声长笑。

苏秦大是惊异,吟道:“贤弟——”

张仪笑过一气,径回屋中,将早已打好的包袱斜挂在肩上,朝苏秦揖道:“在下早就料到是此结局!哼,张仪我一生历师无数,服谁来着?此番好歹寻到一个先生,我这里虔心敬意,拜他为师,他却支起琴弦,摆起谱儿来!苏兄,毋须待到明日,你我就此分手,张仪这就下山去也!”

苏秦拦住他,吟道:“贤弟,山道难走,又黑灯瞎火的,再急也不在此一时。且待明日,在下与贤弟一道上路就是!”

张仪惊道:“怎么,苏兄也走?”

苏秦吟道:“在下主意已定,方才已经别过先生了!”

“苏兄,”张仪大惊,急道,“这——这如何能成?方才小弟所言,不过是些气话,苏兄何能当真?小弟看得出来,老夫子肚里确有真货,苏兄能够留下学艺,当是上天造化。张仪不是不想拜师,而是没有这个福分!苏兄,张仪求你了,你我兄弟一场,好歹也要听仪一言,万不可意气用事,为在下误去一生机遇啊!”

苏秦黯然神伤,缓缓吟道:“贤弟毋需多言。明日鸡鸣时分,你我一道上路就是!”

张仪见他说得真切,知道不是虚话,沉思有顷,点头说道:“贤弟就依苏兄!时辰不早了,你我早些歇息,晨起也好早些赶路!”

两人各回草舍,闷头睡下。苏秦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闹到子夜方才困去。待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苏秦翻身起床,出门一看,莫说是鸡鸣,纵使辰时,也早过了。

苏秦心头一沉,急急走至张仪门口,见房门大开,心里咯噔一响,急进屋看,早已是人去室空,只在案头摆一竹简,上面写道:“苏兄厚义,仪弟心领。俗云,种瓜得瓜,仪弟有此遭遇,皆是应得。仪弟先一步下山,望苏兄在此好好修炼,成就卿相大业。张仪。”

苏秦二话不说,赶忙背上行囊,不及向先生、玉蝉儿辞别,即沿溪边小路急追出去。

云梦山中,秋雾蒸腾,云锁雾绕,不见天日。

庞涓、孙宾正沿山道赶路,前面现出一块巨石。他们来到巨石旁,见有一条小径,不及细审即走下去。走有半晌,不知不觉中,二人竟是转了回来,再次来到巨石边。

庞涓走近石头,左看右看,挠挠头皮道:“不对呀,孙兄,好像又转回来了!”

孙宾仔细审过,点头道:“嗯,好像是方才那块石头!”

两人一时愣在那儿。有顷,庞涓眉头一动,噌噌几下爬上一棵大树,望有一时,溜下来,指着一个方向道:“孙兄,那面影影绰绰的像是个人,在朝这里赶呢,我们不妨迎上去,问问他看!”

孙宾与庞涓沿路急步迎去,不多一时,果然望见一个人勾头慢慢地走在山路上。

来人正是张仪。

张仪的脸上写满沮丧,一路闷着头,两条腿越走越重,走走停停,正自彷徨,前面传来脚步声。

张仪扬头一看,见庞涓、孙宾越走越近,在他前面驻足,各自弯腰揖礼。

张仪正苦闷着,哪来闲心理会二人,遂冷冷地扫他们一眼,将头别向一侧,迈腿继续走去。

庞涓见他这般态度,有点急了,上前拦道:“仁兄留步,在下求问一事!”

张仪扫他一眼:“求问何事?”

“请问鬼谷如何走?”

张仪心里一动,细细打量二人,问道:“鬼谷?你们去鬼谷何干?”

庞涓见他应声,赶忙说道:“拜访鬼谷先生!”

张仪看了二人装束,陡地明白过来,顺口问道:“你们可是前去求拜鬼谷先生学艺的?”

听他一语道破,庞涓甚是激动:“正是!”

“你们可曾与他有约?”

庞涓摇头。

“那——你们可曾见过先生?”

庞涓再次摇头。

张仪沉思一时,进而再问:“你们是何人?来自何地?为何进山求拜鬼谷先生为师?”

“这——”庞涓面色不悦了,“我们只是向你问个路,你不说也就罢了,却又问出这许多来,是何道理?”

张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站起身来,作势欲去,孙宾跨前一步,揖道:“在下孙宾见过仁兄!”

张仪看他一眼,回一礼道:“在下张仪见过孙兄!”

孙宾再揖,照实说道:“在下从帝丘来,这位是安邑人庞涓,是在下义弟。我们兄弟二人受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指点,特来云梦山,欲拜鬼谷先生为师,不想在此迷路,请张兄帮忙!”

听过孙宾如此自报家门,张仪全然有数了,两只眼珠子连转几转,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拱手笑道:“果然是你们二位,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孙宾惊异道:“张兄这是——”

张仪呵呵笑道:“不瞒二位,在下奉先生之命,特此迎候二位光临鬼谷。”

庞涓瞠目结舌:“先生他——他如何知道我们会来?”

张仪白他一眼,朗声笑道:“先生乃得道之人,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似此小事,何能不知?告诉你吧,先生不但算出你们欲来,且还算准你们必会迷路,因而昨晚就已吩咐在下,要在下今日辰时前来此处导引你们入谷。在下乃性急之人,听说二位仁兄前来,心中高兴,竟是迎得早了。前面已有二人打此经过,在下以为是两位学友,上前问过,却是进山打柴的。在下正自气恼,刚巧见到二位。在下唯恐再次错认他人,多费口舌,有负先生重托,这才刻意多问几句,不想却遭庞兄猜忌。”

庞涓赶忙揖礼:“庞涓愚钝,多有得罪,望张兄海涵。”

张仪呵呵笑出两声:“庞兄不必客气,进得谷来,就是自家兄弟。”伸手做出邀请状,“二位仁兄,请请请,先生正在谷中恭候二位呢!”

庞涓、孙宾二人兴冲冲地跟着张仪,直往鬼谷走去。刚至谷口,望见苏秦挎了包囊,正迈大步沿小溪而来。张仪紧走几步,迎上苏秦,远远就打招呼:“苏兄!”

苏秦正闷头疾走,听到喊声,猛然抬头,见张仪领了二人走来,不觉一愣,继而惊喜交加,放声吟道:“贤弟,你——你回来了!”

张仪兴高采烈:“回来了!回来了!”转对孙宾、庞涓,手指正在走近的苏秦,“这就是在下师兄苏秦,也必是奉了先生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呢!”

庞涓看一眼苏秦的包囊,皱起眉头,不无疑惑地问:“迎接我们,为何还要背上包裹?”

张仪一怔,旋即笑道:“两位有所不知,在下这位苏兄,也算是个怪人,张口说话,非吟即唱,出门行走,必挎包裹!”

想到苏秦方才说话时真还就是吟唱,庞涓亦笑起来:“嗬,看来世上,真还是什么人都有啊!”

话音落处,苏秦已到跟前。

孙宾、庞涓躬身揖道:“在下见过苏师兄!”

一下子成了苏师兄,苏秦一时怔了,回过礼,拖着声音吟道:“苏秦见过两位仁兄!”转对张仪,“贤弟,两位是——”

张仪呵呵笑道:“不出先生所料,两位仁兄真还就是在那处地方迷路的!”

苏秦越发不解,未及发问,张仪已手指孙宾、庞涓,呵呵笑道:“苏兄,在下引见一下,这位是卫人孙宾,从帝丘来;这位是魏人庞涓,从安邑来。跟我俩一样,二人也是结义兄弟,听从墨家巨子指点,此来求拜先生为师,不想却在前山口子迷路了,围着那个小山包转呀转的,哈哈哈,若不是在下及时赶到,只怕现在,他们还在那儿兜圈圈呢!”

苏秦越听越糊涂,又见张仪挤眉弄眼,只好揖道:“两位仁兄,请!”

鬼谷子正在洞里闭目养神,玉蝉儿直走进来,小声禀道:“先生,又有二人求师来了!”

鬼谷子眉头微皱:“来者何人?”

“一个名唤孙宾,卫国帝丘人;另一个名唤庞涓,魏国安邑人。”

“苏秦、张仪二人,可都下山了?”

“张仪鸡鸣下山,苏秦睡过头了,半个时辰前方才起来,见张仪不在,急急慌慌地也追下去。不过,方才二人又折回来。孙宾、庞涓正是他们引入谷中来的!”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

鬼谷子在玉蝉儿陪伴下走出山洞,在草堂里坐下。

玉蝉儿开门,对候在外面草地上的孙宾、庞涓揖道:“两位士子,先生有请!”

孙宾、庞涓急步趋进,叩首于地:“晚生叩见鬼谷先生!”

鬼谷子抬眼扫过二人,缓缓说道:“听说你们是来求师的?”

因有张仪的介绍,庞涓胆子大了许多,朗声说道:“晚生庞涓久慕先生盛名,与义兄孙宾特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容留!”

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向来与山外无涉,不知你说的盛名从何而来?”

“这——”庞涓无法应对,心头一怔,目光瞟向孙宾。

孙宾再次叩首,接上话头:“回禀先生,晚辈孙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是巨子推荐晚辈前来拜师!”

听他提到随巢子,鬼谷子一下子明白了原委,两道目光落在孙宾身上,将他审视有顷,微微点头:“嗯,老朽倒是见过这位巨子。孙士子,你且说说,巨子是如何在你面前推荐老朽的?”

“回禀先生,”孙宾应道,“前番卫地闹瘟,晚辈有幸得遇巨子。晚辈素慕巨子倡导的兼爱大道,本欲求拜巨子为师,巨子却婉言推拒。晚辈苦求,巨子只是不肯,后见晚辈求得急了,就推荐晚辈前来求拜先生。巨子说,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学问无所不知,晚辈若是求拜先生为师,或有所成。晚辈不敢不听巨子,是以进山求拜先生!”

鬼谷子再次审视孙宾,见他慈眉善目,处处可见真朴,真就是个天生道器,内中大动,口中却道:“观你相貌,正是墨道中人,巨子却拒绝收你为徒,可有缘由?”

“回禀先生,晚辈天资愚笨,无所专长。墨家弟子人人皆有所长,晚辈自愧不如,是以亦不敢强求!”

“嗯,你能实言以告,甚是可嘉。你既学无所长,此来谷中,又如何求艺?”

“回禀先生,晚辈虽无所长,却有偏好!”

“哦,是何偏好?”

“兵法战阵!”

“嗯,这倒是个偏好。”鬼谷子转过话头,“卫国有个孙机,你可认识?”

“正是晚辈先祖父!”

听到“先祖父”三字,鬼谷子心头一怔,缓缓问道:“他是何时过世的?”

“三个月前!”

鬼谷子“哦”了一声,闭目有顷,转向庞涓:“这位客官,你来此处,也是求学兵法战阵的?”

庞涓急叩头道:“是的,晚辈此来,正是要与孙兄同习兵法战阵!”

鬼谷子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子:“两位学子,看来你们白走一趟了。老朽久居深山,唯知修道炼仙,不知兵法战阵。你二人还是早日下山,另访名师吧!”话音落下,已是迈动两腿,朝洞中走去。

庞涓大吃一惊,偷眼望去,见鬼谷子不似在开玩笑,急道:“先生,您不是派人——”

鬼谷子已经走至洞口,转头对玉蝉儿道:“蝉儿,送客!”

玉蝉儿将孙宾、庞涓拱手送出草堂,回身进屋,将房门关了。

二人万未料到是此结局,在门外呆怔一时,庞涓忽地拉上孙宾,气冲冲地朝苏秦、张仪的草舍急步走去。

苏秦、张仪正在门外的草地上候着,见二人走来,也迎上去。庞涓黑沉了脸,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剜他一眼,冷冷说道:“姓张的,你——你不是说,先生算准我们要来,特别派你下山迎接吗?”

张仪已知端底,呵呵笑道:“在下的确说过!”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姓张的,那我问你,既然如此,先生方才为何不认我们,拒收我们为徒呢?”

“姓庞的,”张仪亦爆一声冷笑,“在下只说过先生算准你们要来,何曾说过先生定收你们为徒呢?”

庞涓一愣,嘴巴张了两张,竟是无话可说,蹲到一边,将脸扭向别处,呼呼大喘粗气。

草地上静得出奇,唯有庞涓一声重似一声的出气声。

孙宾看一眼庞涓,缓缓起身,走到苏秦、张仪跟前,拱手揖道:“孙宾恳请苏兄、张兄,万望两位在先生面前美言几句,请他老人家收留我们!”

苏秦轻叹一声,吟道:“孙兄有所不知,在下与张贤弟在此求拜多日,先生他——”

庞涓忽地站起,眼睛大睁:“你是说,先生也未收下你二人为徒?”

苏秦点头。

庞涓愣怔一会儿,陡然明白过来,转向张仪哈哈大笑:“哈哈哈——这老天,真他娘的公平!哈哈哈——”

张仪冷笑一声,白他一眼,反唇讥道:“有能耐,让先生收下你去!”

庞涓冷笑一声:“你以为在下不能?”

张仪朝草堂努了一下嘴,皮笑肉不笑道:“去呀,庞仁兄!”

庞涓忽地转身,大步朝草堂走去。

孙宾急道:“贤弟,你要怎的?”

庞涓头也不回:“不怎的,在下只要请他出来,求他收留我二人为徒!”

庞涓噔噔噔朝前连走十余步,脚步忽然放缓,再后停下,缓缓拐回。

张仪不无讥讽地哂笑一声:“嗬,庞仁兄,进军鼓声尚未落定,怎么就又鸣金收兵了?”

庞涓反唇相讥:“在下这儿冲锋陷阵,有人却想捡现成的,在下还没傻到这个份上!”

“不错,不错,”张仪故意鼓几下手掌,“庞仁兄知进知退,有自知之明,在下服了!”

见二人只在斗嘴,孙宾劝道:“庞兄,张兄,依在下之见,我们还是先坐下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好!”

二人不好再说什么,各在草地上坐下,盘想主意。

坐有一时,张仪眼睛一眨:“有了!”

六道目光全都投射在他的脸上。

张仪朗声说道:“先生一日不留,我们就一日不走,和他对耗!”

庞涓击掌叫道:“好主意!这鬼谷又不是老先生一个人的,许他住,为何不许我们住?”

苏秦急道:“不——不可!”

张仪望着他:“有何不可?”

苏秦吟道:“我们是来拜师的,不是来逼师的!”

“嗯,”孙宾连连点头,“苏兄所言甚是,天下诸事,不可勉强,我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一阵更长的沉默。

孙宾陡然间想起什么,将手伸入袖中,在三人的惊讶目光下,缓缓摸出一只锦囊。

庞涓奇道:“孙兄,此为何物?”

孙宾将锦囊捧在手里:“在下临行之际,巨子将此锦囊交与在下,说是进谷之后,万一发生意外,可拆此囊。今日情势正应巨子之言,我们不妨拆开看看!”

三人皆围过来。

孙宾缓缓拆开。

草堂里,玉蝉儿正在静坐,童子急走进来,轻声叫道:“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收住功,抬头望他:“怎么了?”

童子手指窗外:“蝉儿姐,你看!”

玉蝉儿站起身,走到窗前,隔窗望过去,见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正对门口,在草地上跪成一排,初秋的太阳无情地射在他们的头顶。

玉蝉儿冷冷说道:“他们想跪,就让他们跪去!”

童子点头。

夜深了,草地上,苏、张、孙、庞四人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那儿。童子站在门边,朝他们看一眼,掩上房门。不一会儿,草堂里灯光熄灭,四周一片昏暗。

天色大亮,童子起床,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房门前面,拉开门闩,眼睛一看,急忙闭上,揉揉眼睛,再次睁开。

草地上,四子依旧跪在那儿,头发、额头、衣服上沾满露水。

中午,太阳较昨日更加毒辣。童子想了想,端起一锅粥和几只空碗走到四人跟前:“诸位士子,稀饭来了,来来来,先喝一碗垫垫肚皮,跪起来更有劲头!”

没有一人理他。四子只是跪在那儿,各自闭目。童子挠挠头皮,将粥端回去,换来一盆清水,水中放了只空碗:“诸位士子,不吃粥也行,喝口清水吧!”

依旧没人理他。

童子愣了愣,将水端到苏秦跟前,舀出一碗递过来:“苏士子,饭可以不吃,水总得喝呀。来,喝一口润润舌头!”

苏秦闭着眼睛,只不睬他。

童子又到张仪跟前:“张士子,要不,你喝一口?”

张仪亦不睬他。童子依次走至孙宾、庞涓身边,没有一人睁眼看他。童子无奈,将水盆放在四人中间,转身走开了。

又是一个黎明。童子再次开门,四人依旧跪在那儿。童子二话不说,急急走至他们跟前,朝盆中一望,那盆清水竟是一滴儿不少。

童子瞪了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嗬,你们要学先生修仙哪!”

四子依旧纹丝不动。

第四个黎明到了,四子依然如故,不过都是面色蜡黄,咬牙强撑。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时分,谷中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不一会儿,惊雷响起,大雨滂沱,四人被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

童子看着玉蝉儿道:“蝉儿姐,外面下雨了!”

玉蝉儿冷冷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童子急了,一眼瞥见墙上有件蓑衣,赶忙拿起,推开房门,冲入雨幕。玉蝉儿轻叹一声,转身走入洞里。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地,已是入定。玉蝉儿悄悄掀开布帘,蹑手蹑脚地进来,在鬼谷子身边缓缓跪下。

跪有一时,鬼谷子嘴角微动:“是蝉儿吗?”

玉蝉儿轻声禀道:“是蝉儿。”

“你有事?”

“是的,先生。那四个人一直跪在草堂外面。”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

一阵沉默过后,玉蝉儿又道:“他们跪有整整三日了。”

鬼谷子依旧一动未动。

又是一阵沉默,玉蝉儿再道:“他们没吃一口饭。”

鬼谷子仍无所动。

玉蝉儿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也没喝过一滴水。”

鬼谷子的耳朵微微颤动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一阵更长的沉默。

两滴泪珠儿从玉蝉儿的眼中滚落,声音越发柔了:“下暴雨了,先生。”

“唉,”鬼谷子终于长叹一声,“这个随巢子啊!”

“随巢子?”玉蝉儿一怔,拿袖子拭去泪水,“先生是说,他们这么做,是随巢子出的主意?”

“是哩,”鬼谷子点头道,“也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苦招儿!”转对玉蝉儿,“去吧,告诉他们,就说老朽让他们起来!”

玉蝉儿应过,起身出洞。

草堂外面,山雨越下越猛,四人又饿又冷,浑身打战,无不将头抱了,蜷缩起身子跪在雨地里,模样甚是悲壮。

浑身湿透的童子在雨中拉拉这个,扯扯那个,四子无一人肯动。童子急了,跺脚哭道:“各位士子,童子求你们了!”

玉蝉儿冷冷地站在草堂的门口,又望一时,冷冷说道:“四位士子听着,先生让你们起来!”

四人听得分明,身上的刚劲儿一下子卸去,竟如四摊烂泥一般歪倒于地。

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