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46章

平安夜的晚上, 克罗尼放弃了卢浮宫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专程到特蕾西家里,和她一起度过节日。

修斯顿和诺伊斯也被邀请过来, 他们二人一向是独身生活, 在巴黎没有关系紧密的亲人, 往年的圣诞总是和朋友一块儿度过, 因此不介意到这里来蹭一顿晚餐。特蕾西曾说过, 请克罗尼来家里用餐时要将朋友都叫来,今天也算是兑现了承诺。

八点钟时,诺伊斯吃饱喝足, 告辞离开。他上次带给特蕾西的药剂没有发挥什么效用,维诺为此调侃了他两句, 他只说三个月之内必然会有进展。

修斯顿打算十点再走, 这些天他一向是这么做的。不过, 他也没有和特蕾西待在一起。自从宫廷舞会那一夜过后,克罗尼就没再见到过特蕾西, 似乎有些话想跟她说。修斯顿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看书打发时间,和茶饼各自占据着沙发的一端,双方偶尔会对视一眼,茶饼每次只是瞪着绿眼睛看他一会儿,并不靠近, 随后又自顾自地蜷缩起来睡觉。这么坐了许久, 他自认和这只猫的关系丝毫也没能拉近。

楼上的起居室中, 炉火燃得正旺, 特蕾西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 觉得身上被烤得暖烘烘的,手里的柠檬茶冒着热气, 她慢慢喝了一口。

“抱歉,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没过来看你。”克罗尼望了望炉火,觉得刺眼便移开了目光,略有迟疑地说:“因为我觉得……那时候你大概不想见外人。”

特蕾西将脸转向他,半晌才说:“前段时间我的心情确实不太好,不过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了。”

“那么,是我担心过头了吗?”克罗尼看着她,不太确定地问:“我还怕你会受不了。”

“倒也不是……他们白天总陪着我,用各种方法让我开心,我也就想不起来那些坏事。”她说,“只有晚上有些难熬,到了晚上人总不免胡思乱想,我偷偷哭过好几次,有一次做梦莫名其妙地哭了,还被将军发觉了。”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不想说。”特蕾西咳了一声,“换成是你也不会说的对吧?”

克罗尼一时无言。

“另外,殿下,你不是什么外人。”她说,“就算是前段时间,我也不介意你来拜访。”

克罗尼的脸上竟然微微红了一下,他脸红不是出于别的原因,只是高兴而已。这种神情会在他脸上出现,实在太难得,若是维诺在这儿,恐怕会急得去拿相机拍下来。可惜特蕾西看不见,白白错过了他这个表情。

炉中的炭火噼啪响了一声,打破了此时的沉寂。特蕾西忽然觉得,今晚可能是个敞开心扉谈话的好机会。

“殿下。”她问,“你有意向继承皇位吗?”

克罗尼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

“维诺前段时间和我说,你在为此做准备。”她将语气放得很轻松,“并且他很不看好你。”

“不看好我?为什么?”他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你太过阴郁,给自己的压力太大。”

实际上维诺谈起这件事时,又用了“悲剧特质”这个词来形容克罗尼。但特蕾西没忍心跟他直说,就算是他,恐怕也受不了这样的评价。

克罗尼垂着头苦笑了片刻:“他说得对。但我也别无选择,二哥的个性太过轻浮,至于我弟弟,他又太小了。”

“这么说,你其实并不想继承皇位吗?”

“我不想,我对这件事没有兴趣。”他说,“而且,就像维诺说的,我心思太多,很容易疲惫,当不成一个精力旺盛、光明磊落的皇帝。他看人倒是很准。”

特蕾西:“其实你不用勉强自己。”

“我还在考虑,父皇毕竟还年轻。二哥的性子虽然沉不下来,能力却十分出众,交给他也不是不行。”他不自觉地叹息一声:“要是大哥还在就好了,其实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特蕾西神色一顿。

不知是晚餐上多喝了些红酒的缘故,还是炉火太过温暖令他放松了心情,他有点想说说过去的事。

“我大哥是因为鉈中毒而死的。”他放轻了声音,“醋酸鉈,你知道吗?”

特蕾西在椅子上僵了片刻。

她作为毒/药学会的资深会员,自然不会不知道。尽管使用率不及三氧化砷,鉈也是一种极受投毒者青睐的毒/药,只要一次下足剂量令受害者死亡,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死者是死于中毒。

鉈中毒的症状,起初与肠胃炎类似,即便恶化至终期,也容易与其他神经炎之类的疾病相混淆。多数医生都无法正确诊断出鉈中毒,除非进行专业检测,或是在患者死后对其骨骼、器官进行化学分析。

“一次性下毒?”特蕾西虽然这样问,心里却已有了答案。

“没错。”

鉈和三氧化砷、酒石酸锑钾等毒/药不同。利用砷和锑的投毒者,一般会选择小剂量长期投毒的方式,引起受害者全身性的器官衰竭,造成他死于痼疾的假象。

然而小剂量的鉈会引起受害者脱发,这样明显的症状很容易被察觉,因此一次性投毒才是最稳妥的。投毒者大概是没有机会在皇子的饮食中多次下毒,便孤注一掷选择了醋酸鉈。

用鉈投毒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好处。鉈中毒的人在中毒第一天几乎不会有任何症状,第二天才会出现类似肠胃炎的症状,随后病症日益加重。使受害者中毒的究竟是哪一天的饮食?这很难下定论,皇子被发现中毒的时候,当初盛饮食的容器应该早就被清理过了,犯人很可能因此躲过调查。

“犯人抓住了吗?”

“抓住了,是皇室教师,他是一名政治犯,本来想对所有皇嗣下手,但只来得及毒死我大哥。”克罗尼说,“皇宫里的饮食总是侍从先尝,再端给我们,有机会在侍从尝过之后下毒的人,也只有那个教师了。”

“仔细想想,虽然我天性谈不上开朗,但是变得这么阴郁,就是在我大哥死去之后。”他说,“就像弟弟现在依赖我一般,我当初也很依赖大哥。我们发现他中毒的时候,再想用普鲁士蓝解毒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受到了致命的伤害,根本无力回天。”

他的话音很平静,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特蕾西还是忍不住背脊发寒,因为她很清楚服用鉈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果然,克罗尼接着说了下去。

“我眼睁睁看着他经历了失明、瘫痪、皮肤脱落和身体的剧痛,忍受了长达几天的地狱般的煎熬,他的所有器官都在衰竭,最后甚至精神失常,就那样慢慢死去。”他盯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如今他倒是宁可被这火光刺痛双眼,“我当时很害怕,那种恐惧……直到今天还缠绕着我。”

起居室中陷入一片死寂,他闭了闭酸痛的眼睛。

“你说,上帝究竟为什么要创造出毒/药?”

“我不知道。”特蕾西沉默了片刻,“但是,这不是毒/药的错,一个人要想折磨或者毁灭另外一个人,总是会有各种方法的。”

克罗尼听罢,悲伤地笑了笑。

——

修斯顿原本还想跟茶饼联络联络感情,可惜这只猫已经睡得开始打呼噜了。

阿尔纳正在客厅中不厌其烦地擦拭壁架上的摆饰,修斯顿放下书,看了他半晌,寻了个话题:“你之前在英国海军任职?”

“是的。”他放下手中的水晶器皿,回头笑了笑。

“为什么要去意大利当管家?”

“将军觉得当管家不好吗?”

“不是。”修斯顿说,“只是这个转变未免有些奇怪。”

“实际上,我是个逃兵。”阿尔纳回过头,拿起一个金苹果继续擦拭,“现在回英国去怕是不妙。”

修斯顿怔了一下。

“八年前我逃到了法国,被特蕾西的外祖父收留。”阿尔纳笑了笑,“就是情报屋的上一任主人,我一直给他当管家,学习经营情报屋的各种知识,后来又跟着他去了罗马。”

“四年前他去世了,帕尔默夫人也早就病死了,我试着联系过维诺和特蕾西,但一直没有成功。”他说,“后来相继传来他们二人死亡的消息,我一筹莫展了好一阵子。”

修斯顿笑了一下:“你掌握那么多情报,没有发觉他们还活着?”

“收集情报也需要时间。”他叹了口气,“要是这两个人都死了,波波洛情报屋该留给谁?我可没有独吞的兴趣。”

“以后你会一直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阿尔纳擦完了壁架上的东西,摘下手套,笑着回头瞧了他一眼:“将军忽然问这些做什么,怕我丢下你们跑路吗?”

“没有那么想。”他说,“要是你真的跑了,我会联系英国海军抓你回去的。”

阿尔纳:“……”

——

十点钟,客人乘马车离开,维诺送到门口,等到门房给铁门落了锁,他转身返回,看见特蕾西正站在主屋的台阶前。

“今天过得开心吗?”他几步跳上台阶。

“还不错。”特蕾西笑了笑,“但我们自在不了多久了。”

“怎么?”

“再过不久就是上院选举的日子。”她说,“我想新年一过,英诺森一定会对你提起诉讼。”

“正合我意。”维诺耸了耸肩,“我们准备周全,不至于出什么差错。而且克罗尼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你就这么肯定?”

“嗯。”他回身看了看铁门外的夜色,“我早就注意到了,他看你的眼神总是很温柔。不论他是如何看待我的,至少他绝不会忽视你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