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长宣布第二位证人入席, 这是一名工匠打扮的中年男子,他被宪兵请入法庭,站在了证人席的另一空位上。
“这位是巴黎贝尔格朗街的一位染料商, 他做这一行已经二十余年了。”诺伊斯说。
审判长看了看手上的资料, 又抬头看看这个头发干黄、满脸络腮胡须的男人, “请问您有什么要说的?”
染料商有些紧张, 站在那里花了半分钟调整呼吸, 不敢抬头看在座的众人,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公爵大人名下的工厂所用的染料都是……是我提供的,我将染料卖给公爵大人, 按年头算也有七八年了。”
审判长:“用来给果冻染色的谢勒绿也是你提供的?”
染料商吓了一跳,连忙说:“我不知道它会被用在食品的加工上, 如果……如果我知道, 是绝对不会卖给公爵的。”
审判长点点头:“不要着急, 你还知道什么,慢慢说。”
“公爵的名下, 既有化学工厂,也有食品工厂。”染料商咽了咽唾沫,经过了一段时间,他的情绪逐渐镇定下来,说话也不那么磕绊了, “一开始, 我卖给公爵染料, 总会先问清楚这种染料是用来做什么。但后来我也不问了, 因为公爵买染料的次数多了, 对染料的种类很熟悉,不会弄错。而且, 卖出去的染料我都会在容器上标明商品名称和简单的用途说明,我认为是……不可能弄错的。”
“谢勒绿你一定是当做化学染料卖出去的了?”
“当然了。”他说,“当时的购物记录还能查得到,卖给帕尔默公爵的绿色染料,用途是化学加工,日期清清楚楚,绝不会弄错的。”
被告辩护律师说:“但是,一向去买染料的不是公爵本人吧?”
“不是。”染料商摇头,“公爵只有一开始到我厂里瞧过一次,后来就没再来过,总是他雇佣的工厂主管来进货。”
“那个染色果冻,是帕尔默公爵名下的食品加工厂自己制作的。”诺伊斯说,“谁这么粗心,把谢勒绿加入到了公爵订制的食品中,而且剂量还控制得这么完美?要知道,12寸的果冻,按照正常工序来染色,其中所含的谢勒绿应该早已超过了致死剂量,只导致呕吐腹泻,恐怕是还掺杂了安全的食品染料吧?如此耗费心机,难道不是早有谋划?”
“原告方提出的这些证言都没有意义。”被告辩护律师说,“一方面,证物早已不存在了;另一方面,染色果冻的制作过程公爵并没有亲自参与,就算其中被掺入了谢勒绿,他也是毫不知情的,或许只是工厂里的人弄错了。”
“这就奇怪了。”原告辩护律师反驳:“难道帕尔默公爵名下两家工厂的主管,都是同一人吗?”
染料商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应该由他来回答,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同一人。”
“向你购买染料时,食品工厂和化学工厂应当是分开的吧?”
“是分开的,有时来的不是主管而是工人,但总是分开的。正因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我不再向他们说明染料的用途了。”
“那么谢勒绿怎么会跑到食品加工厂去呢?”原告辩护律师说,“除非是公爵本人授意。”
“请问原告有证据证明这是公爵本人授意吗?”被告辩护律师问。
“不妨现在就将那两名主管都请来问个清楚。”
“据我所知,两年前公爵名下工厂翻新,人员变动,从前的主管如今都不在巴黎了。”
证人不足、证据灭失,这向来是审案过程中最难克服的问题。两名律师就染色果冻一事争论了许久,直到上半场庭审结束,审判长制止了他们的论辩,宣布中场休息二十分钟。
诺伊斯喘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时坐在旁边的特蕾西低声问他:“英诺森的神情如何?”
“很平静。”
“他的语气听起来也很平静。”
“他一定有所准备。”他说,“就看我们能否承受得起了。”
——
二十分钟过后,继续开庭,审判长总结了前半场庭审的结论。现在可信的有两件事,第一,三位死去的佣人的症状不是砷单独导致的,他们很可能中了鉈这种毒素;第二,佣人们此前食用的染色果冻中含有少量砷,三名死者体内检测出的过量砷元素很可能来自那份果冻。
“请问,贾斯特、卡萝和爱玛也食用了染色果冻吗?”审判长向女仆长问。
“是的。”她点点头,“当时公爵府中的年轻佣人几乎都尝了那种果冻,他们三个也不例外。”
“现在的问题是,公爵本人对此或许毫不知情。”
英诺森没有什么表示,他的辩护律师说:“在自己名下工厂出产的食品中下毒,会令自身蒙上嫌疑,谁会做这样的蠢事?要么是工厂里的人搞错了,要么是有人想要毒死公爵。”
“那点剂量就想毒死一个人?”诺伊斯忍不住讥讽:“况且,前一次的果冻,后一次的花茶,他自己碰都没碰,全都留给了佣人。公爵大人运气这么好,是不是每天都去教堂祈祷啊?”
旁听席上传来一阵哄笑声,审判长清清嗓子说:“在取得相关证据之前,此事不好定论。”
“无妨。”诺伊斯镇静地说,“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关于灭蝇纸的事。”
“1890年时,重罪法院认定,维诺·帕尔默用来获取三氧化砷溶液的手段是浸泡灭蝇纸。”他说,“他们竟然忽略了,灭蝇纸浸泡出来的溶液是深棕色的,而且有很明显的苦味儿。除非是加入到浓茶或咖啡中,不然一定会被察觉。”
“假使令佣人中毒的是薰衣草茶,那是一种花茶,没有浓烈的颜色和味道,不可能掩盖灭蝇纸溶液的色泽和气味儿。”他说,“所以,茶壶中的三氧化砷残留一定是伪证。”
这一次,就连被告辩护律师都没有说话。
“用醋酸鉈来下毒就轻松多了,醋酸鉈味道微甜,没有颜色,无论加入到什么饮料中都很难被人发觉。”诺伊斯说,“而维诺的房间中除了灭蝇纸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有毒物品了。在日用品之中,只有老鼠药含有鉈,我看过当年的搜查记录,他的房中不存在灭鼠药。你们也可以去查1890年巴黎各药店的灭鼠药购买记录,看看他有没有买过这东西。”
审判长说:“伯爵,维诺·帕尔默先生没有鉈盐获取途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如今证据不足,只依靠表征判断死因未免不可靠。也许,我们应该再次验尸。”
“正应如此。”他说,“当年重罪法院只检测了死者体内的砷元素,却没有做鉈元素的相关检测。幸而鉈这种毒素会永久留存在死者身体中,就算死者被火化,从骨灰中也仍然可以探测到鉈。三名死者的坟墓都在城东公墓,很容易找到,只要验一验他们的尸身或骨灰,你们就能得出结论。”
——
初次审讯在一月中旬结束,法院需要时间搜集证据,第二次审讯预计会在二月初开庭。
维诺的嫌疑基本被洗清,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给英诺森定罪。实际上直到现在,特蕾西都不敢确定投毒的就是英诺森本人。
但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这天早晨,修斯顿从噩梦中惊醒,窗帘紧紧合着,房间中一片昏黑,他打开台灯将光线调暗,看了看表。
才不到五点。
他很少做噩梦,通常梦见的场景也就那几种,有时是战场上的景象,他早已习惯了,即使是血肉横飞的场面也不能让他的神情动摇分毫。但是在深处的潜意识里,他仍会感到排斥。
有时他梦见两年前那一晚,诺伊斯冒着大雪的天气,前来向他宣布特蕾西的死亡。
这种梦境才最让他痛苦,醒来时会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躺回床上,心想自己确实被诺伊斯那句话吓得狠了,直到现在都没能缓过来。他闭上眼又躺了一会儿,直到七点钟才起身,下楼吃了早餐,换好衣服,骑马去了莱斯特宅邸。
——
今日他和特蕾西去卢森堡公园散步。特蕾西拿着手杖,不需要人搀扶,但她时常辨不准方向,因此修斯顿还是拉着她的手。
走到湖边的时候,特蕾西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将军,我肚子有点饿。”
“没吃早饭吗?”
“你过来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吃。”她笑了笑,“你一来我就忘记了。”
“是我去的太早了。”他说,“我去给你买。”
他向四周看看,公园里有卖早点的地方,只是种类很少,他犹豫了一下说:“圆面包和热牛奶,可以吗?”
特蕾西点头。
修斯顿带她到附近的长椅上坐下,让她等自己一会儿。
——
特蕾西一个人在长椅上坐了片刻,她面前的这条小径上不断有人来回走动,能听见脚步声和说笑声。她正放松心情倾听着,忽然间感到有人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
一定不是修斯顿,在公园里遇见的很可能只是陌生人。但她又觉得这人的气场并非完全陌生,自从失明之后,她的直觉就越来越敏锐。
“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长椅另一端的人问道。
听到这个声音,特蕾西很诧异,她慢慢将脸转过去,嘴唇稍微动了动:“英诺森?”